26. 关澜

    Chapter 26 关澜

    26.1

    承河县的冬天来得晚,十二月初了,树枝上的黄叶还没有落完,城市绿化带里的菊花也还三三两两地开着。

    因此,虽然是冬天,却不令人感到萧条;天空澄明,空气干燥,阳光脆生生地落下来,非常干净明亮。

    关山将车子停在承河县检察院门口不远的停车场,注视着检察院大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

    乡县级别的检察院规模不大,但建筑依然大方肃穆,行人往来至此,也下意识地收敛行为,不敢大声喧哗。

    关澜就是在这样明亮而澄净的阳光里走了出来。

    深色的正装制服,正红色的领带,领口一枚徽章,关澜本来就是气质大方的人,这两年在检察院工作,更是肩背挺拔,仪态中正,有了一种稳重成熟的风范。

    关澜单肩背着公文包,本来已经要走出检察院了,后面似乎有人叫了她一声,关澜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同僚模样的人和她交谈几句,递给她几页文件,关澜接过,收在公文包里,又和对方说了两句话,才重新向外走。

    走出两步,关山隐隐听见有人在和妹妹打招呼:“关检,下班了啊?”

    关澜笑着应了一句什么,一举一动之间,都从容稳重,大方平和。

    关山看着自己那已经彻底长成的妹妹,忍不住摇头笑了一下。

    她降下车窗,摇了摇手:“关澜,这里。”

    关澜看见姐姐的车子,遥遥地笑了一下,加快了步伐,却并不令人感到急促。

    关澜坐进车子的副驾驶座,关山忍不住感叹:“越来越像样子了,关检。”

    关澜将安全带系好,笑着点点头:“今年的考核如果没有问题,明年应该就能入额了。”

    她说着,看看姐姐:“好久不见,家里都还好吧?”

    “就那样,”关山耸耸肩,将车子启动,“臭小子又一次跳槽了,说是什么刚创业的公司,忽悠着老头子做天使投资,让妈给臭骂一顿。”

    关澜笑起来:“天天刚毕业没多久,年轻人没个常性,也正常。”

    “臭小子也毕业一年多了。”关山一撇嘴,“我毕业一年多的时候都开始竞聘公司的CFO了;你毕业一年多,也已经做了助理检察员。说起来,”

    姐姐一面开车,一面回忆道,“你毕业也五年多了吧?”

    关澜“嗯”了一声,关山在等红灯的间隙,看了妹妹一眼:“关澜。”

    关澜也询问地转过头来,姐姐叹了口气:“五年了,今年还是不回家过年吗?”

    关澜微微一怔,然后眨眨眼睛,笑起来:“当年可是老关亲口说的,让我滚出这个家别再回来。我只是在执行命令。”

    五年前,当关澜在毕业后的一顿晚餐上向家人宣布:

    她已经在大四时自学并通过了司法考试,现在也已报名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秋招之时,就要到承河县检察院就职。

    餐桌上一片哗然。

    父亲惊怒交加:“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和家里商量一下?”

    姐姐同样非常意外,面色不虞,不掩惊疑与失望,只有还在上大学的弟弟拍手笑了。

    “牛逼,”关天赐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居然能抽个空把法考过了。真不愧是二姐,时间管理大师。”

    一家人反应各异,只有母亲平静一些,若有所思。

    而关澜放下筷子,只是轻声笑了一下。

    “我和家里说过的啊。”她说。

    “放屁!”关父怒道,“你妈在公司都帮你安排好了,现在你说这个?”

    关澜并不动怒。她平静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她说,“我说过很多次。”

    关父皱起眉头,余怒未消:“你说过,你说过什么?”

    关澜耸耸肩:“就是每次当学校里问小孩子,‘你将来长大了,想要做什么’,或者‘你有什么职业理想’,我的答案一直都是同样的那一个。”

    “哦,”关父听了,怒火又起,“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你长大了就是要做三千块钱一个月的公务员吗?”

    关父说着,越想越气,还要发火,母亲向着父亲略一抬手。

    “澜澜。”母亲叫了一声。

    关澜看了母亲一眼,应了一声:“妈。”

    不等母亲说什么,她自己笑了一下。

    “就连高考志愿也是一样。”关澜说,“我真的曾经说过的……不止一次。”

    关澜这样说,家里的大家依稀想起来了。

    “哦,法律,是不是?”姐姐皱眉道,“你当时想填的志愿是法律专业。”

    关澜牵牵嘴角,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慢慢地说,“当年,我想报考的是华大的法学院。”

    可是,家里人是怎样说的呢?

    关澜将自己填报的志愿拿给家人看的时候,父亲不以为然地说:“干嘛要当律师,家里已经有律师团队了,不缺那个。”

    母亲也颔首同意,关澜张了张嘴,说道:“不一定是要当律师……”

    话未说完,还在上大学的姐姐也不赞同道:“不是律师,当法官吗?其他的法务工作和家里就更没关系了。”

    还在上高中的弟弟则笑嘻嘻地从游戏机上抬起头来:“也可以去证监会啊,就像《亿万》里演的那样,和富豪作对,直接把微关电子连锅端了,那也算和家里有关系。”

    姐姐踢了弟弟一脚,而母亲最后一锤定音地道:“高考志愿填报是大事,澜澜,你马上成年了,要为自己的将来开始做规划打算了,不能脑子一热就由着性子来。别不懂事。”

    关澜沉默下去,不再说话了。

    在家里人慎重的商议之下,他们为关澜报考了金融与精算相关的专业。

    关澜什么也没有说。

    她按部就班地依照家里的安排,读书,拿奖学金,参加学生会竞选,参与实习。

    她将一切都完成得十分出色,无可挑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按照这样的既定轨迹下去,毕业之后,关澜要么在实习的大公司继续工作,积攒一些经验与人脉,要么直接在微关电子入职,重复关山的职业道路。

    关澜微微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很有些喟叹。

    “这些,”她说,“是家里想要的。是爸妈想要的,姐姐想要的,弟弟想要的。”

    她说着,摇头笑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关澜本人,我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关澜这样说,关父又想要张嘴骂人,关母抬手拦住了他。

    关澜低低地笑了一声:“妈偏心大姐,大姐想要继承家业,妈就一力栽培;爸偏心弟弟,弟弟想要什么,爸都支持。”

    关澜这样说,神色淡淡,眼神平和,已经不再有声泪俱下的控诉,只是平静地在陈述不争的事实。

    “至于我呢,”关澜笑了一下,“不管我怎样做,做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停下来问问我:‘关澜,你呢,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你想要的是什么?’”

    姐姐沉默下去,弟弟也收起了嬉皮笑脸。关澜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当年,”她说,“其实天天有一句话是对的。”

    关天赐看看她,关澜笑笑:“就是《亿万》里和富豪作对的证监会。”

    弟弟一怔,早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年在二姐填高考志愿时随口开出的玩笑,关澜却记得清楚。

    “上学的时候,”她说,“我们放学之后一起看电视,看《亿万》里证监会和富商斗智斗勇。那时候的我还那么小,那么傻,我还真的想过,如果我去了证监会,给微关电子找点麻烦,家里是不是就能看见我了?”

    她说着,轻松地笑一笑,“怎么说呢,就是小孩子故意调皮捣蛋,和家里唱反调,其实只是渴望引起父母关注的那一种心情吧。”

    她这样说,一双父母都沉默下去,但关澜并没有放轻语气。

    “阴差阳错,”她说,“这是我接触法律行业的契机——我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开始关注阅读一些金融法律相关的书和文章。如果说一开始做这一切是小孩子心性,是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后面,我却真的开始对这个行业感兴趣了。”

    说到这里,关澜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光。

    “我看了那么多案例,真实的,虚构的,有好结局的,正义迟到而没有得到声张的……我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火被引了起来。”

    关澜说着,心口起伏一下,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地跳动。

    她伸出手来,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然后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家人。

    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而澄澈,眼底深处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庄重中正的从容与笃定。

    而家人们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妹妹,姐姐,第一次看清楚:那掩藏在“优等生”和“乖乖女”表象之下的,是怎样的一个人格。

    “不患寡而患不均,”关澜说,“我也因此看清了自己。我讨厌的不是别的,我讨厌的是相比于姐姐和弟弟,你们从来没有给过我公平的对待,就好像我是家里的二等人。”

    关澜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讨厌不公平。我讨厌这世界上所有的不公平。所以,我愿做检察官,我愿做公诉人,尽我所能,尽我一份力,去消除世界上的不公平。”

    家人们无言地注视着她,关澜笑了一下。

    “我已经在这样做了。”她轻松地说,“我现在只是知会你们一声。无论你们同不同意,我都会这样做。”

    她说着,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现在的我,已经长大成人,有能力自立,不再需要你们的偏爱与关注,也不再需要你们的支持与许可。我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人生的方向;从现在开始,我会自己努力,追寻我自己想要的东西,过上我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一切都和你们,还有家里的公司无关了。”

    这话说得略微凉薄无情,本来略有歉疚的关父又一次生发出怒气。他“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面上。

    “我是你爸。”他说,“你就是这么跟你爸妈说话的?这二十二年,我们累死累活把你们三个拉扯大,是缺你的吃,短你的穿,生病不让你看医生,还是没供你上学?”

    关父越说越怒,握拳一捶桌面,“你心里有不满,你不说,谁知道?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沟通,要闹成这样?”

    关父动怒,关澜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平静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我试过沟通,很多次。”她说,“可是,你们总认为我是小孩子在不懂事地瞎胡闹。如果我不‘闹成这样’,就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看,尊重我的想法,认为我说的是认真的。”

    “……”

    关父胸口起伏,呼吸一下,还没有回答,关澜自己淡淡地笑了一下。

    “至于抚养,”她说,“当然你抚养了我,所以,将来你老了,我自然也会赡养你。我也不会缺你的吃,短你的穿,你生病了会让你看医生,你无聊了会花钱供你娱乐消遣。”

    而这种有些漠然的,明算账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关父。

    “好,好,我需要你赡养?”他一拍桌子,一指门口,“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别再回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滚!”

    然后关澜就真的在当天拎起包离开了家。

    这一走,就五年没有再回来过。

    关山笑着叹了口气:“真的还是不回家过年吗?”

    关澜也笑:“过年只是个形式,平时有什么事在微讯又不是不联系了。再说了,除了爸嘴硬不肯,我回华平的时候,妈也会出来见我啊。”

    说起这个,关山忍不住摇摇头:“老头子心里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但就面上梗着一口气不低头。你们两个这倔脾气,还真是倔得如出一辙。”

    关澜莞尔:“我知道,我知道。”

    她说着,在手机上调出与弟弟的对话,给姐姐展示了一下,“天天之前跟我说过,年初我过生日的时候,爸旁敲侧击地问他,我今年都27了,怎么还没谈个男朋友。”

    关山哈哈大笑起来。

    关澜也笑,按灭手机,关山用余光看看她:“是啊,确实是。自从你和那个谁,就是你大学那个男朋友分手以后,就没怎么和其他男生来往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姐姐一边开车,一边回想,还是没能想起来妹妹前男友的名字。关澜笑了一下。

    “赵子彦。”她说,“他叫赵子彦。”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