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了要再联系,但是这天晚上,傅昭南下班后再次打给她,电话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学生们到底弄出了一个小状况。
下午是一场主旨演讲,虽然主办方没有提供讲者的发言定稿,但发来了几版草稿,通过行文大致能掌控讲者们的风格和所谈内容,即便现场出现个人发挥,也不至于令译员手忙脚乱。
难度始终,适合练手,柳清姿安排陈诗骏和孙展鹏搭档进了箱。她捧着笔记本,留会场监听记录。
在柳清姿的印象中,陈诗骏因性格过于大胆,做事某些时候显得鲁莽,可他并不蠢,加之,孙展鹏比较稳重,她说实话,心里对两人尚且放心。
刚开始,一切也如她预想般丝滑,耳机里青年学生的嗓音流畅有力,意识到不对劲,是她总感觉陈诗骏的工作时间在逐步延长。
她掐表计算,证实了猜想,陈诗骏的翻译时长从规定的15分钟拖到了37分钟,且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柳清姿很疑惑,理论上讲,同传机器上配备液晶屏可以显示时间,十五分钟一到,轻拍搭档,做好接力,一点不复杂。
她认真教了,大家认真加以练习,因此,此刻她猜不准这两人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等到下会,嘉宾退场,柳清姿前去拉开箱门,交代他们:“收拾好自己的个人物品,出来在走廊等我。”
她情绪很平静,然后保持着平静的情绪理清了会后各项任务交接。
当她抱着一堆杂物,走出会议室,一出来就看到陈诗骏六人站在一扇窗户口,乖乖地等她,丹娅夹在陈诗骏和孙展鹏中间,瞧两眼这个瞧两眼那个。
柳清姿踱步到陈诗骏面前,问:“感觉怎么样?”
“......还行。”陈诗骏边说边端详她的脸色,但读不准她的心思。
柳清姿笑着点头:“总体确实可以,没有出现重大失误,不过后半程你声音发飘了,意识到了吗?”
“......好像有点。”陈诗骏脑海里现在一片空白。
柳清姿显然是不认同这个“有点”,“只是有点吗?那你把backhaul听成back home,怎么解释,想说赶着下班回学校?”
陈诗骏眼神迷茫,根本不记得自己出现了低级口误,他惭愧地一低头。
柳清姿便替他回答:“是你精力没办法集中,开始分心了。我问你,如果台上的嘉宾再拖一会儿,你觉得以你的能力,还能不出错地坚持多久?”
陈诗骏哑口无言。
柳清姿已然起了脾气,“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单独一个人承担超过正常时长的会议是违背职业道德的。”
按说,人犯了错误乖乖听训就好了,陈诗骏却非要嘴硬地嘟囔道:“没有。”
丹娅忙抓住他的手臂,瞪他。
柳清姿顿时火冒三丈,可她再恼,她也不可以指责学生,她资格不够。
强行咽下被顶撞的恼怒,她点点头,“好,我现在告诉你了。”
手心里手机震动,她接听,司机师傅通知他们等车地点,催促集合。
不给别人添麻烦是礼貌,柳清姿疲惫地说:“先回学校吧。”
返程车上,一堆志愿者头抵头睡得死沉,而这回丹娅是挨着孙展鹏坐的,她手指一直攥着孙展鹏的衣袖,抓得很紧。
封闭的空间气氛压抑,回到学校时,天空最后一线亮隐没。
他们在学通广场齐齐下车,柳清姿两只脚刚挨着石板路站稳,广场周围的路灯骤然点亮。
她眯了眯眼睛,觉得疲惫在这一刻充满恶意地袭来,她干脆在广场那一层高高的台阶上席地而坐。
学生们也自觉地一个挨一个,坐成一排。
死寂的氛围中,孙展鹏叹口气,灰心地说:“老师,我的问题,你别怪陈诗骏。”
柳清姿直直地望着前方,视野里有教学楼和图书馆愈发模糊的轮廓剪影,她的脾气突然也变得朦胧了,她问:“你有什么问题?”
孙展鹏说:“译不出来?”
“什么叫译不出来?”
译不出来有太多种形式了,柳清姿不愿意深究,直白地问。
孙展鹏陷入思索,好像不知怎么才能说明白,只好打比方,“老师,你参加过演讲比赛吗?”
“参加过。”
“那你出现过尬在演讲台上的情况吗?”
柳清姿皱眉:“忘词了?”
孙展鹏说:“可以这么理解,但忘词,不是因为我没有准备充分,更不是因为心里紧张,就是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地会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看不见,‘大脑短路’形容的差不多是我这个状况。”
柳清姿眉头拧得更紧,蓦地想到模会那次,孙展鹏好像是翻着翻着毫无预兆地停下,陈诗骏接话不及时,导致了一大片漏译。
她只以为是两人事前没有商量好,配合生疏。
柳清姿震惊之余,显得茫然:“那......到底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所谓的触发机制是什么?
孙展鹏摇摇头:“不知道。我曾经请教过我的任课老师。”
“老师怎么说?”
“说是经验不足,对着镜子多练练就好了。”
“练了吗?”
“练了,没少练,效果你也看到了。”
柳清姿抿抿嘴唇。
孙展鹏又说:“我还去检查了身体状况。”
“哪方面?”
“脑供血。”
丹娅“啊”地怪叫,约莫不知情,弱弱地问:“......足吗?”
孙展鹏冲她朗声笑了笑,“足得很。”
柳清姿恍然,她想通了为什么孙展鹏各科成绩优异,但简历上,只标明参赛经历,无一获奖记录。
孙展鹏还是笑着,但笑容既心酸又无奈,他佯做轻松地问柳清姿:“老师,我是不是没救了?”
柳清姿缄默,她扭头和他对视一眼,随即眼神躲闪开了。
邵主任那番关于“天赋”和“努力”的教学畅谈在耳畔回响,她对佩服邵主任的洞察力心生佩服。
柳清姿不会“诊脉”,更开不出“方子”,她垂下眼睛,意有所指地说:“陈诗骏这样帮你,肯定行不通。”
陈诗骏这会儿不犟了,心情沉闷地仰头望夜空。
黑夜像铺开的一张网,笼住了他们,吊着精神忙碌一天,共同迎来一个喘息时刻。
丹娅摇晃马尾,感叹说:“有星星啊。”
柳清姿未抬头,揶揄她:“你是饿了吧,眼冒金星。”
丹娅两手抱住肚子,笑嘻嘻说:“确实饿了。”
柳清姿起身,摆手轰赶他们,“去吃晚饭吧,早点休息。”
丹娅邀请:“老师,一起吧。”
柳清姿摆摆手,一言不发地朝家走去。她精力烂成一滩稀泥,床上躺倒,立马睡成了一滩软泥。
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熄灭,又亮起再熄灭。
翌日,柳清姿看着未接来电,懊恼地发消息解释:【昨晚睡着了。】
为表达歉意,配了一个“背书包卑微鞠躬的黄脸小人”表情包。
然而,没能等到傅昭南有所回复,她梳妆打扮,开启新一天的会场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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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昭南这两天也忙,那晚他熬夜看文件,看的其实是一份采购意向书。
局势动荡,德国佬需要一批应急供电设备,预算在一百万欧元上下,且要求必须DES到岸价交付。
两方通过电话会议,谈了详细的报价单,但在德方要求提供的资质这块,傅昭南不太积极,推进陷入僵持。
傅宗顺得知消息,出席了当天的晨会。
会后,傅昭南跟进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
傅宗顺取茶具烧水,问他:“你捂紧资质证明,是怕德方拿到信息,直接跳单。”
“有这方面的风险。”傅昭南不急不慢地说,“更想知道他们这一单更看重什么?”
傅宗顺说:“急单在乎交货期,排产麻烦,即使现在下定金,货到手也要一个月以后了。”
傅昭南有自己的想法:“可以多家工厂给单,陆续发货。”
傅宗顺:“供应链资源呢,你打算亲自跑吗?”
傅昭南态度一如既往,“不然呢,做事只用嘴,不用腿吗。”
傅宗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傅昭南比他设想中果断,起初他是私心重于期望,让儿子来公司,本意想缚住他在身边陪伴,毕竟人一旦有了生病卧床的经历,便会忧心“老无所依”的晚年,他害怕孤单,总疑心傅昭南太“独”,在外飞太久,有一天,他会不认他。
因此,当傅昭南表现出了他的经商头脑,他愿意相信,也乐意放权。
时下流行的金骏眉,红茶中正山小种,价格离谱。
傅昭南品茶外行,喝了两盏,喝不出滋味。
傅宗顺却是一脸享受,待享受够了,提议傅昭南下午跟他去参加座谈会。
傅昭南怔了怔,爽快答应。
傅宗顺掏出手机,正准备联系司机,傅昭南看着他说:“要什么司机啊。我给你开车,不够资格么。”
傅宗顺自然是满意的。
父子二人在公司用过午餐,傅宗顺午休片刻,才赶往博明商务酒店。
傅宗顺坐车习惯坐在后排右侧靠窗的位置,傅昭南服务到位,开车门扶他落座。
傅宗顺不可避免地瞧见了放在左座的女士提包,包明显用久了,肩带有磨损。
他冲傅昭南挑眉。傅昭南瞥了眼后视镜,不出声。
等车子驶出停车场,傅宗顺拐弯抹角地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傅昭南八风不动:“事事如意。”
“交女朋友了?”
“嗯。”
“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
傅昭南盯着路况,沉默以对。
傅宗顺:“不打算带来给我见一见吗?”
傅昭南扶着方向盘,不给面子地说:“不打算。”
“为什么?”
“你的意见不重要。”
傅宗顺笑着强调:“我看人还是挺准的。”
傅昭南轻描淡写地回击:“怎么你的眼光是遗产,还要搞继承那一套。”
傅宗顺明白,从傅昭南嘴里,他打听不出一句私生活信息,关心反而给自己找堵,索性不理他了。
酒店接待大厅人来人外。他们进门遇到几位老总,寒暄着一起到了五楼。
梯箱略显拥挤,傅昭南照顾着傅宗顺,站在了靠墙壁的角落。
楼层抵达,电梯门打开,傅昭南仗着身高优势,眼神扫过电梯间外等候的人群,视线定在了柳清姿身上。
柳清姿正专注地和一位金发碧眼的老太太低头耳语,没留意身边动向。
傅昭南意外极了,来时路上,他盘算着抽空去找她,未料到,刚进场便遇到了她。
进和出自觉分成两拨流向。
傅昭南神情如常,跟在傅宗顺身后,慢一步跨出电梯。然后在与柳清姿擦肩而过时,不经意地伸手,捉住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握,再极快速松掉。
柳清姿立马警觉,蓦然皱眉回望。
虽然脸看不到,但那一道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背影,还能是谁啊!
皱眉变成诧然的惊喜,柳清姿一时呆在当场。
金发碧眼的老太太在一旁呼唤她,示意她赶紧进来。
恍如被叫破了一个白日梦境,柳清姿回神,而“罪魁祸首”早走没了身影。
柳清姿急忙进了电梯,站好后,她手背向身后,蜷了蜷手指,偷偷笑了。
酒店正门,她将这位国外学者送上专车,快速返回会议楼层。
不知是不是步速太快的原因,她心脏怦怦跳。
会场找寻一圈,嘉宾席一排一排看过去,却没看到傅昭南坐在哪儿。
柳清姿懵了懵,好半天,才想到她可以用手机联系。
兜里摸出手机,傅昭南十分钟前发来微信:【侧门出来。等你。】
自会场的侧门出来,是一道僻静的半圆形连廊,通向货梯间。
柳清姿一步一忐忑,这回终于找见了人,看清了正脸。
连廊装有大扇面的玻璃,阳光直射,温度高,傅昭南一身深色西装,他嫌热,把外套脱掉拿在手里。
两人视线一碰,眼神中带着半遮半掩的旖旎。
柳清姿傻傻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傅昭南不正经地逗她:“来献殷勤。”
柳清姿装傻:“给谁献殷勤?”
傅昭南:“女友!”
柳清姿:“......”
她除了笑,一时无言以对。恰好,现在是下午茶备餐时间,几位身着白色制服、戴着厨师帽的工作人员推着餐车经过,餐车擦在大理石地板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柳清姿示意他不要张扬:“有人看着呢。”
傅昭南左右一巡视,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急走两步,推开安全门,闪身躲进了楼梯间。
“这里可以吗?”
“什么?”
“讲两句悄悄话。”
手抓住了就是抓住了,傅昭南自然不会再松开。
楼梯空空旷旷,声音有回响,像敲在心上般,柳清姿问:“你想说什么?”
傅昭南状似困惑的样子:“两天没联系,三天不见面,有这么谈恋爱的吗?”
柳清姿把疑问原封不动地还给他:“那你想怎么谈?”
傅昭南爽快地答:“跟我去约会吧。”
柳清姿讨要明白:“怎么约?”
傅昭南故意俗气地说:“法餐、买花、看电影。”
“不像你的品味。”
“那你喜不喜欢?”
柳清姿噗嗤一声,实在忍不住笑了,她不回答,视线从傅昭南那一双凝视着她的眼睛,落在他脖颈的领带。
他今天非常正式,当然这一身也同样很束缚人。
傅昭南追着她的神情,问:“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柳清姿的坚持格外像逞强。
傅昭南有风度地退步:“怎么,我人品不行,约不上?”
柳清姿依旧不给他答案,只是执拗地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随后胳膊一抬,捏住了他的领带结。
“领带歪了。”她轻声提醒着,动作轻轻地将其扶正。
傅昭南胸膛起伏,可能是他自作多情,喉咙处像是得到了一个温柔的抚摸,再低头看她,心里一阵悸动。
柳清姿反倒镇定地延迟说:“不说话就是默认的意思。”
傅昭南“嗯”一声,“临危不乱”:“谢谢!柳老师......很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