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风虽不是刺骨寒凉,却也让独坐窗下的贞儿狠狠打了个喷嚏。
外间守夜的侍女莺时正坐在地上,背靠着落地罩假寐,在听见内室响动后一瞬间醒神,起身拍拍脸便快步往里走去。
窗外是灰蒙蒙一片,天将破晓的样子,莺时推门进来时便见贞儿只着一身轻薄的月白色寝衣,侧身坐在半开窗前的茶榻上,面容沉静地看向窗外。
“姑娘今日起得这样早,天还没亮呢。”
莺时说着话,便取下了窗边红木架上的外衫,罩在了裴贞儿身上,一贯絮叨着:“也不披件衣裳,仔细着凉。”
贞儿没有接话,更不觉得冷,水葱儿似的纤手始终抚在心口上。
——若不是这里隐隐作痛,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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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令国公裴家的嫡长女,贞儿自幼仙姿绝色,一直都是名动长京城的存在。
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曾在皇宫夜宴上以一曲《阳春白雪》得到奉天帝盛赞,还引来了当朝太子赵乾的倾慕。
赵乾温和儒雅,又是储君之尊,却愿放下身段主动追求贞儿,要与她结亲,更不惜掷万金搜罗各地奇珍异宝,只为小娘子一笑。
那时的贞儿情窦初开,自然沉溺,很快便被他织就出的美好网在其中,不能自拔。
二人你来我往之间,情意愈发深厚,次年便得到了奉天帝的赐婚。
而噩梦也就此开始。
嫁到建德宫做太子妃后,贞儿尽心尽力操持着建德宫上上下下,可换来的永远只有赵乾的不满。
不是嫌她这里不完美,便是那里有欠缺,就连皇后婆母也伸手来挑她的不是,时不时便要问责一番,让贞儿倍感压力。
她本是最骄傲的明珠,却在日复一日的否定中慢慢变得敏感而自卑,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太子殿下,但是她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去做更合他心意。
而赵乾却在贞儿最失意的时候,将自己远房表妹薛碧宛迎娶了进来。
原来她才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那块肉。
看着赵乾与薛碧宛日日恩爱,自己却得不到他的半点肯定,贞儿伤心难过却无能为力,常常一人流泪,枯坐整日。
彼时她对赵乾仍尚存爱意,在满心欢喜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却得到了赵乾要迎娶自己同父异母的嫡妹裴宝儿的消息。
而他们成婚尚不足一年。
让贞儿彻底死心的是赵乾命裴宝儿端来一碗名义上是“安胎药”的落胎药,也是那时,她才看清了裴宝儿俏皮可爱的背后,竟是比蛇蝎还毒辣的心肠。
她说:“长姐,你我同为嫡出,凭何你能嫁太子做正妃而我不能?你处处优于我,我就是见不得你比我好!”
已是五个月的身子被那碗落胎药险些要了命,贞儿那日有多疼,心中就有多恨。
此后她才知晓,赵乾看中的只是裴氏一族的势力能助他稳坐皇位,而当他真正坐稳后,贞儿却迎来了更加惨烈黑暗的人生。
那日火光冲天,浓烟弥漫,贞儿被困于房中不得脱身,她一遍又一遍呼喊着救命,一边喊一边流下悔恨的泪水。
她从没想过,赵乾有一日竟会对她下此毒手,想要她的命!
贞儿不甘心,她不想就此死去,可她不管怎么呼救都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她的意识逐渐涣散,混沌之中,贞儿分明看到有个人正迎着火光不顾一切向她奔来。
却是先帝的六皇子,赵煜。
那一场大火没能如赵乾所愿要了贞儿的命,可却连累了自己唯一至亲的弟弟。
还有那个用性命和老天做交换,救她出火场的赵煜。
昏迷之际,她好像听见他在耳边呢喃一句:“对不起,不能再护你了。”
再次醒来,贞儿的十根玉指被烧伤,再不能弹奏琵琶,半张脸也被火舌舔舐,留下了骇人的疤,连喉咙也被浓烟呛到失声。
她就这样几近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她想反击,想复仇,可接踵而至的,却是废后的诏书。
也是在这一刻,赵乾才明明白白地告诉贞儿,那年皇宫夜宴,倾慕她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六皇子赵煜。
赵乾是恐赵煜求娶了裴贞儿,将来会得到裴氏一族的势力支持,成为自己登基路上的阻碍,故而才先下手为强,做出深情模样来欺骗贞儿与自己成婚。
至于那场大火,用贞儿作饵赵煜一定会上钩,用一场“意外”除掉两个心腹大患,这才是赵乾真正的目的。
知道真相的贞儿悔不当初,可人生又岂能重来?
最终贞儿以和赵煜通奸的罪名被废为庶人,幽禁别院,日日怨郁,含恨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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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贞儿再睁开眼有了意识,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走在黄泉路上,而是重回到了年少之时。
她的十指依然纤细莹润,脸上也没有可怖的疤痕,她唯一至亲的弟弟依然健在,她也还在裴府没有出嫁。
思及此,裴贞儿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趁一切还来得及,这一世她定要赵乾血债血偿!
还有……
她想起了赵煜,那个不顾一切奔向她的人。
在那日将她从烈火深渊中救出,用自己的命护她脱险,在房屋倒塌的一瞬用力将她推出房中,自己则葬身火海。
贞儿低声喟叹,对于赵煜,她前世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是皇帝的一众皇子中,相貌最出众,却也最不受宠的庶出之身。
莺时听到贞儿叹气,关切问道:“姑娘不舒服吗?怎么感觉您今日情绪不佳呢?”
贞儿这才回笼思绪,眼仁微颤,望着窗外绽放的迎春花,说了自她重生后的第一句话,“如今是什么年月了?”
莺时正铺着床,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姑娘昨日才得了圣上赐婚,怎的今日就高兴糊涂了,连何年何月都不记得啦?”
“赐婚?”贞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对呀,您和太子殿下的婚期已经定在了六月初八,如今还有三个月呢,姑娘这是等不及了吧!”莺时一贯爱说笑,她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贞儿面色的变化。
贞儿闭了闭眼,回想着上一世的自己,在得到赐婚后该是有多么高兴,才会让莺时这般调笑。
见贞儿没说话,莺时回过头,正瞧见她眉间紧锁。
莺时有些担心贞儿,床褥还没铺完就来到她身边蹲下,一脸关切,“姑娘是不是哪不舒服啊?要不请府医来看看?”
贞儿摇了摇头:“不必,先服侍我起身吧。”
莺时应声,转身便出去叫水备膳。
还以为这一世避开了赵乾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谁知却重生到了已定婚期的时候,如此一来,她不得不想个办法与赵乾退婚。
可对方是太子,又是圣上赐婚,退婚必定不易,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
带着这份杂乱的思绪,贞儿用完了早膳,刚净完手便见院子里一个二等侍女进了门。
“什么事?”一旁的莺时问道。
那侍女福了一礼,恭敬禀道:“回莺时姐姐,太子殿下送了一封信到府上给大姑娘,还有六皇子送来了贺礼一份,庆贺大姑娘定下良缘。”
贞儿正端茶的手不由得一抖,茶水险些洒出。
莺时看向贞儿,见她点头了,才吩咐道:“呈进来吧。”
侍女将东西放到了乌木圆桌上便施礼告退了,莺时猜着自家姑娘的心思,先去拿了太子的书信往贞儿眼前递:“姑娘,给。”
谁知贞儿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抬手去取了桌上另一件锦盒。
莺时微怔,悄然收回手。
贞儿则捧着手里的砖红色锦盒端详半天,然后轻轻一推滑扣,打开了锦盒。
里面躺着一支成色极佳的玉簪,簪子头是茉莉花的样式,整支玉簪色泽白皙,形质细润,做工上乘。
茉莉,是贞儿最喜爱的花。
他竟然这个时候 就知道自己最爱茉莉?
贞儿仔细回忆着前世,却记不起收到过这样的贺礼,或许那时她一心都扑在赵乾身上,对六皇子乃至其他人都无意去关注,又怎会记得谁送了什么。
她轻轻合上锦盒,嘱咐莺时放好,继续端着茶盏饮用。
莺时却纳闷,大姑娘怎么还不拆看太子的信件?
她又出声提醒道:“姑娘,太子殿下的信您还没看呢。”
却听贞儿淡淡开口:“扔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莺时一愣,默默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动,手中捏着那封信,并不准备扔掉。
她有些郁闷,总觉得今日大姑娘和往常简直太不一样了,不但对她的态度冷淡了不少,对太子也没那么上心了。
包括方才大姑娘竟亲口要茶喝,她家姑娘什么时候爱喝茶了?而且那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从容贵气,让她觉得十分不对劲。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又一位侍女踏进屋内,正是同在贞儿身边伺候的冬宜。
上一世,冬宜和莺时两个人是一同陪嫁到东宫的,但莺时最终受不住诱惑,成为了赵乾的侍妾,冬宜护主,最后却被赵乾活活折磨致死。
贞儿的母亲早逝,至亲唯有弟弟,再就是这两个丫头,她们两个对贞儿就像是亲人一样,这样的变故如何能叫她接受。
此时再见冬宜,贞儿鼻尖一酸,眼眶不由发热,她赶忙垂下眼眸,掩饰异样。
冬宜上前福了一礼:“姑娘,二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