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翻涌而来的热浪驱走了空气中最后一丝凉爽,隐在树影里,从白天到黑夜不知疲倦的蝉鸣宣告着另一个季节的开始。
江城的夏天总是来的比其他城市的早些。
入了夏之后,城市的夜晚都变得吵闹了许多。
商业圈的车来车往、灯红酒绿,居民区的划拳吆喝、杯盏碰撞,在城市上方,夜色深处汇集,奏响一曲华丽的夏夜交响曲。
弥漫着牛油火锅香气的街上,一道与喧嚣格格不入的单薄身影由远及近。
炎热的晚风将女生散落在脸颊旁的碎发吹起,姣好的面容因为眉眼间的疲惫而蒙上了一层清冷的易碎感。
“美女,一个人迈?吃饭没得?”
低垂的视野中出现一双被洗得很旧的黑色球鞋,纪初雨视线上移,对上了一双满含戏谑与不善的眸子。
男人眼窝青黑凹陷,再加上满身的酒气,像是被妖精吸干了精气神一样。
她默默移开视线,抬起右手用食指虚虚捂在鼻前,随口敷衍道:“我不办卡。”
说完,便绕过身前醉醺醺的男人,继续往前走。
“哎美女,哪个喊你办卡哟。”
男人再次挡在身前,吐息间浓浓的酒气混合着烟臭味打在脸上,用一口地道的江城方言说道:“美女,我不是坏人,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你吃饭了没得?没吃嘞话坐下跟我喝一杯嘛。”
“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纪初雨继续敷衍。
男人见状,不死心地又用蹩脚的普通话重复了一遍,态度坚决,不达目的不罢休。
纪初雨沉下声,实话实说:“叔叔,我不想和你交朋友,也不想和你喝酒,还有——”
“叔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结婚,但是不管怎么样,在大街上缠着一个女孩子跟你喝酒的行为都是不对的。”
“……”
被面前女生左一个叔叔,右一个叔叔叫得一本正经,男人瞬间火起:“老子今年才三十二,啷么就成你叔叔了。”
“我请你喝酒是给你面子,我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黏腻的温度攀上手臂,纪初雨全身上下顿时汗毛倒竖,饶是她再怎么粗神经,见到男人骤变的脸色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大力甩开男人的手,迈开步子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纪初雨一向很能认得清局势。
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越来越近,眼见着跑不过,她当机立断,一个回身将手里的托特包往男人头上狠狠一砸。
情况紧急,她来不及观察四周,手边只要碰到了东西,无论大小形状,一律往男人的身上招呼。
混乱之中,周围似乎有女生被这场面吓到,发出高声尖叫。
“啊——”
“我的方便面!”
-
深夜,警局。
林灼一进办公室就看见文潞安站在桌前,眼睛瞪得像铜铃,嗓音洪亮,正冲着坐在对面的警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
“我那么大一桶油泼辣子酸汤面,那么大一桶,刚泡好的!盖还没揭呢,她直接拿起来就扔了,泼了那个变态一身!”
偌大且安静的办公室内,回荡着文潞安的那句,那么大一桶油泼辣子酸汤面。
那么大,一桶。
今天晚上原本是一群好友特意为文潞安举办的接风宴,庆祝他正式从国外搬回国内住。
吃完晚饭,林灼念着之前还没有处理完的工作先走了,文潞安则是带着一群兄弟姐妹浩浩荡荡转战酒吧。
只不过林灼回到工作室没多久,椅子都还没坐热呢,突然接到文潞安打来的电话。
一接起先是一阵直冲天灵盖的警笛声,然后便是文潞安哭天抢地的吼声:“林灼,我被警察带走了!赶紧来救我!”
林灼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喝酒是怎么把自己喝到警车上的,刚想开口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电话就断掉了。
等他再打过去,得到的回应则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
林、文两家是世交,林灼和文潞安年龄相近,两个人自打穿开裆裤就认识了。林灼了解文潞安,他是个直肠子,性格又单纯,经常自己说错话惹到人了也意识不到。
接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后,林灼以为文潞安是在酒吧和人起了冲突,着急忙慌地赶来警局,结果正巧就撞见了文潞安情绪高昂的和警察探讨一桶方便面究竟有多大的一幕。
他默默走过去,从警察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毫不犹豫地赏了文潞安后脑勺一计暴扣。
“温暖,你对得起自己这个外号吗?人家姑娘被变态骚扰了,你就只记得你的泡面?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说上去帮帮忙呢?”
文潞安一听这话就急了,小碎步跺得震天响,脸上随之露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我想帮的,我想帮的!那姑娘她没给我机会啊。”
“她扔完泡面就顺手把板凳也给扔了,然后我眨个眼的功夫,桌子也没了。”
文潞安两手一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结束战斗了。”
回想起当时的场面,他仍心有余悸,尤其是看到女生单手拎起吃饭的桌子朝男人扔去时,他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之前上网冲浪时看到的一句话。
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办公室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中。
林灼顺着文潞安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窗边那道正低头安静坐着的身影。
文潞安激动时嗓子里就像装了个小蜜蜂似的,自带扩音功能。刚才他那番话响彻办公室,可窗边那道身影就跟听不见似的,连头都不曾抬起来过。
女生头发凌乱,大概是因为之前和变态的“战斗”导致的。散落的头发将她的脸挡去了大半,林灼只能勉强看到她近乎和身后墙面一样苍白的面部肤色。
一旁的警察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同情无奈:“一个女生,在下班路上遇到这种事,估计被吓得不清,也不说话,一个人在那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林灼默默收回视线。
“叮咚!”
【客服机器人:请确认收货地址……】
纪初雨略略扫了一眼地址,便点击确认退出了淘宝。
做完笔录,纪初雨迟钝的反射弧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阵后怕。比起回家一个人待着,她觉得在警局和警察叔叔多待一会儿,会更有利于她快速平复心情。
本来是想上网冲会儿浪的,没想到掏手机的时候发现包包上有一道老长口子,大概是刚才打架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的划的。
纪初雨有点心疼,这包是真皮的,花了她好几百呢。
但是——
划都划了,她人没事就行。
于是,原定的冲浪计划变成了买包。
解决完买包这桩大事之后,时间也不早了,心情也平复的差不多了,纪初雨正准备起身离开,突然跳出的微信消息让她一屁股又落回了椅子里。
-
林灼领着文潞安走到警局门口,掏出手机漫不经心道:“你手机关机了,我帮你叫辆车,一会你回酒吧跟于蔚他们好好解释一下。”
“等等,叫了辆车?”
文潞安黑人问号脸,指着大喇喇停在警局门口的那辆迈巴赫:“那不是你的车吗?你开车来的干嘛不送我?”
“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又要回去工作?”
文潞安皱起眉,颇为语重心长地教育林灼道:“不是我说,咱们现在年纪轻轻的,生活里不能只有工作。”
“你这反正都出来了,就别回去了,去酒吧跟大家喝一杯呗,放松放松。”
说着,文潞安撞了一下林灼的肩膀,冲他挤眉弄眼地笑道:“今晚吃饭坐你对面的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吗?人家好像对你挺感兴趣的,刚才喝酒的时候,还悄摸过来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呢。”
林灼斜眼睨他:“你给了?”
“没呢,这不是正在问你的想法么。”
林灼站在路灯下,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异样的情绪从眼底一闪即逝,又很快恢复平静。
“不给,不去。”
“行吧。”
知道林灼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文潞安也不多劝,撇撇嘴就地蹲下,从裤子兜里掏出之前“大战”时,自己眼疾手快从纪初雨手里救下来的茶叶蛋,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剥了起来。
林灼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的APP定位显示,网约车司机正从两公里外的一条商业街开过来,开到这边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回头看了一眼沉在夜幕中的警局,又低头看了眼一口就把整个茶叶蛋塞进嘴里的文潞安。
……
算了。
还是先把文潞安塞进车里后再去办自己的事,免得这个不安定分子又搞出什么花里胡哨的幺蛾子来。
夏日的晚风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迎面打在身上,不仅带不走闷热,反而像是用棉被给裹紧了扔桑拿房里一样,烘得人心里焦躁无比。
-
在警察面前激情开麦的人终于走了,办公室内恢复了安静。
纪初雨一动不动坐在窗边,只有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敲击着。
【大伯母:小雨,你这周末有空吗?我有个朋友最近正好在看房,我周末带他来看看房子。】
【纪初雨:大伯母,我说过很多次了,这套房子是爷爷奶奶留给我的,我不会卖的。】
那边很快发来一条十多秒的语音,点开之后,尖锐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你爷爷都已经走了,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卖了换套小一点的,家具也都是新的,住着不是更舒服吗?”
纪初雨耳朵被杨芬的大嗓门刺得生疼,她抬手揉了揉,才不紧不慢地开始打字。
【大伯母,正因为我们是家人,你才不能因为哥哥结婚要用钱,就逼我把我现在住的房子卖掉。】
这条消息前脚刚发过去,后脚微信电话便打了过来。
杨芬的小算盘被纪初雨点破,她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开始道德绑架。
“你对长辈这是什么态度?”
“你爷爷走了你也该长大了,对家人不要这么自私。”
“你忘了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买衣服了吗?”
“你住在我家的时候,是谁给你天天做饭洗衣服?”
纪初雨小时候曾在她大伯父家里借住过两个月,后来就被爷爷奶奶接过去养着了。
因为他们发现,杨芬连盒牛奶都藏着掖着,舍不得给纪初雨喝。唯一带她去买衣服的那次,是因为杨芬在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纪初雨仅有的一套夏天的睡衣洗坏了,这才带她去商场里的花车上淘了一套断码打折的。
“大伯母,我没有忘。”
“这就对了,你爷爷奶奶走了,我们就是你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亲人间——”
“但是这个房子里有我和爷爷奶奶的回忆,我不能把它卖掉。”纪初雨语气真挚地打断杨芬的话。
……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在蝉鸣和空调外机嗡鸣的交响中,滴答滴答走向十二点整。
电话那头一直沉默着,看来,杨芬已经明白了她的坚定,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纪初雨长抒一口气,说道:“大伯母,时间不早了,我得挂电话打车回家了,再见。”
挂掉电话,纪初雨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拿起包朝门口走去。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叩响,林灼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个抱歉的微笑:“不好意思啊,我朋友的车钥匙找不着了,不知道是不是落在这儿了,我来帮他找找。”
“没事没事,你找吧。”
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并没能引起纪初雨的注意,她脚步未停,在经过林灼身边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林灼走到文潞安之前坐过的桌子边站定,眼角余光追着那抹身影到门边,直至看不见才收了回来。
他视线略略在桌上一扫,转脸便笑着对一旁的警察说:“我朋友的车钥匙不在这里,应该是落在酒吧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儿。”
林灼没有在办公室多做停留,大步朝外走去。
-
走出警局大门,一股热浪顿时扑面而来。
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了,街对面那家烧烤店发出的杯盏碰撞声和吆喝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听起来格外突兀,却又与路灯洒下的暖黄色的光奇异地相融,形成了夏夜独有的、闷热寂寥的氛围。
纪初雨走到路边拿出手机,准备在网约车软件上叫车回家。
身后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随后,一道高挑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男人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长裤,帅气随性,让人移不开眼。
就连落在他脸上的阴影都恰到好处,将本就轮廓分明的五官勾勒得更加深邃,配上嘴角勾起的那抹淡淡的弧度,恣意又矜贵。
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像一缕清爽的风,将萦绕在纪初雨周身的热气驱散了不少。
唯余那双眼。
黑沉沉的眸子里此刻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比静止在空气中的温度还要灼热一些,仿佛下一秒就会凭空生出一团火焰来。
纪初雨呼吸一滞,没来由的在这目光中生出些燥热。
不敢再和人对视,她收回视线,继续盯着APP上司机的实时位置。
林灼在离纪初雨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偏头看着她,语气随意地开口:“这么晚了,家里人或者男朋友不来接你啊?”
话音落下,眼前人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得紧绷起来。
林灼见状不再开口,只低头,眼含笑意地注视着她。
突兀的汽车鸣笛声在不远处响起,打破了两人间近乎凝固的氛围。
下一秒,纪初雨便匆忙转身,逃命似的小跑到车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林灼目送白色小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