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坐马车回柳府的路上,柳温宁仍在因昨夜的噩梦而心悸。
她梦到父亲逼她嫁给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富商做妾,她不同意,便被罚她跪在宗祠的灵堂前。
梦到继母训斥她:“把你养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想要什么?你果真和你的生母一样下贱。”
梦到柳嘉宁撒泼打滚,不让她上桌吃饭:“你的母亲是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你凭什么与我们平起平坐?”
梦到柳义从私塾回来以后,恶狠狠地警告:“以后不许和别人说我是你哥哥,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我妹妹。”
在这短短的一夜里,她简直把记忆深处的所有苦痛都重过了一遍。
梦的结尾,那些可怕的回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奇怪的藤蔓。
源源不断的暖意包裹着让她,让她慢慢放下心来,像是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孩。
可是它们又缠绕着她,一点点收紧,让她喘不过气来。
回府以后,她一定要找郎中开一些安神的药方。
正这样想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她没有防备,猛晃了一下就往后倒去,若非柳三眼疾手快扯住了她,恐怕会被撞得不轻。
“小姐,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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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的大厅中,盈月被几个仆役压着跪在地上。
柳嘉宁嘲讽道:“你不是柳温宁的贴身侍女吗,怎么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盈月的脸上还浮着红肿的巴掌印,“小姐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
柳嘉宁也知道,柳温宁早就失踪了,这丫头嘴里能问出东西来才怪。
但她就是要作弄她,谁让她是柳温宁的人,谁让柳温宁走运得了贺琛的青眼。
她没让仆役放开盈月,反而转头和柳义闲聊:“哎,柳温宁这德性,和她娘那个贱骨头真是同出一辙啊。这下好了,把我们柳家的脸都给丢光了。”
柳义直摇头,附和道:“造孽啊。”
这时,一个门童跌跌撞撞地来通报:“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两人齐齐站了起来,震惊道:“你说什么?”
远远看见厅中情形,柳温宁大惊,提起裙摆跑进大厅,伸手想扶盈月起来。
“盈月是我的人,你怎可对她用私刑?”
她还敢回来?
柳嘉宁的脑中有无数污言秽语来羞辱她,但看到柳温宁身后的人,想起那天他是如何嚣张威胁,她又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脖子,连呼吸都困难。
“小妹,你怎么了?”柳义不解。
柳温宁没死,就算不算好事,也顶多叫她失望而已。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副惊恐神情?
柳三的目光如芒在背,柳嘉宁不能解释,拉着柳义的手就往外走,含混道:“没怎么。”
“哎不是,你就不问问她,贺府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问了,没什么好问的!”柳三这个活阎王就在大厅里站着,柳嘉宁连回头都不敢,只是更加用力地把柳义往外扯。
霎时间,大厅里只剩下柳温宁主仆三人,静得出奇。
盈月怔怔看向柳温宁,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膝行几步抱住柳温宁的大腿,泪眼婆娑道:“太好了,小姐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
柳温宁不便和她解释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盈月忧心忡忡,一直到回房了还在念叨:“这琼州里,倾心小姐的人多得很。只是小姐失踪了好几天,风言风语太多了……小姐以后想嫁个好人家,可就麻烦了。”
经过贺琛一事,柳温宁彻底对情爱死心。
人心如此复杂,她不想再赌。
她问盈月:“不嫁人,不也很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公子、二小姐和夫人都总欺负您,小姐要找个好夫家,才有人撑腰。”
盈月一个劲地劝,抬头时,对上了柳三冰冷的视线。
“我们做下人的,怎可对小姐的终生大事指手画脚。”
他又转过头,含笑对柳温宁说道:“小姐不想嫁人,便不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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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温宁回府后,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城中已谣言四起,说乌孙不日就要攻城。
与此同时,粮价飞涨。
柳府虽也囤积了一仓库的粮食,但秦氏不敢挥霍,于是吩咐下去以后只喝粥。
分到柳温宁这儿,米粥已稀得和米汤无异。
柳温宁从未经历过战事,还侥幸地想着,南魏国力强盛,乌孙定不敢轻易进犯,没准那些流言只是大家自己吓自己。
直到一天夜里,外面吵得震天响,杀喊和哭叫不绝于耳。
她看着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柳三匆匆来回禀:“琼州已被攻破,乌孙人正到处烧杀抢掠。”
柳府虽不算名门,但算得上富庶,恐怕难逃厄运。
柳温宁心慌不已,柳三又说:“府里的仆役们正在搬重物堵门,想来能防上几天。操心也无益,小姐早些睡吧。”
非常时期,府中人心惶惶,不少下人已暗暗收拾了行囊。
在柳府里躲着,也并非长远之计,何况那些乌孙人残忍又野蛮,落到他们手里,必定没有好下场。
倒不如趁乱跑出去,万一走运能逃到南边,那才是一劳永逸。
盈月没有那些心思,府中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柳温宁,她更得好好伺候小姐。
夜里,她服侍着柳温宁睡下,听着高墙外的凄惨叫声,真切体会到战乱之可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她到底是个才过及筚之年的少女,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回过神时,她赫然发现墙上还有另一道身影,转头看见是柳三,嗔怪道:“你怎么在这里?吓我一跳。”
他问:“盈月,你是哪里人?”
盈月一头雾水,但还是答道:“江州人。”
“江州在南边,乌孙再怎么打也打不到江州,是个好地方。你想回去吗?”
“自然是想的。但我不能在这种时候抛下小姐。”
“柳府撑不了多久了,或许今夜,或许明天,乌孙人就要闯进来了。”柳三说,“无妨,你不在,我也会照顾好小姐的。”
他说得委婉,但盈月听得明白。
她是个累赘,如果她不在,柳三能将小姐护得更好。
柳三掏出几锭银子。
“置业做生意也好,找个人结婚也罢,你回家以后,这些钱够你花上几年了。”
“这……也是小姐的意思么?”盈月珍重又惶恐地接过。
柳三满眼真心诚意:“自然。我哪里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这钱是小姐给你的。”
“大门堵了,倒是还能从后花园的小门出去。”盈月认真思索起了这个可能性,又担忧起来,“可是外面这么乱,我如何出城?”
柳三道:“无妨,小姐交待过我,我会护送你到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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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琛一事后,柳温宁一直睡不好。
更别说城中阵阵喧闹、鸡飞狗跳,连她房中都可隐约听到。
危机像利刃一样悬于头顶,甚至明天一早醒来,可能柳府已经被乌孙人占了。
她翻来覆去了整整一个时辰,起身下床,唤道:“盈月,你知道我那件天青色的棉衣在哪儿吗?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柳三应声推门进来。
他的衣裳被雨打湿大半,似乎刚从哪里淋雨回来。
“盈月不在,我替小姐找找吧。”
柳温宁问:“盈月呢?”
柳三迟疑许久,似乎不愿开口,怕伤了她的心:“盈月和我说,她害怕,所以想趁乱回江州去。此刻,恐怕已经逃走了吧……”
“她为什么不来和我道别?柳家自身都难保,她想走也是情理之中,我不会怪她的。”柳温宁不敢相信。
柳三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危急关头抛弃主子,许是她自己也良心不安吧。”
“但是不用担心,小姐还有我。”
一切都要没了,一切都要散了。
柳温宁这才对战乱有了实感。
她掩面沉思时,柳三已从屏风里找到了她的棉衣,抖了抖,想替她穿上。
“别……我自己来。”他是男子,怎可替她更衣?柳温宁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步。
“柳三做错了什么事吗,怎么让小姐这么害怕。”
故技重施。
他每次都是这样,分明是他刻意逾矩,却做出一副委屈自责的样子,让她不忍。
柳温宁不想在这种关头和他动气,便说:“今时不同往日,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想必还有很久,我不能再做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了。换衣服这种事,我自己就……”
“无妨,盈月不在,她该做的事情,柳三都可以做。”
话没说完,他已握住她的手腕,往棉衣里穿。
他的力气远非她能抗衡,柳温宁挣不过,羞得脸颊通红。
但他这异样的阳奉阴违,让她突然一激灵。
不对,盈月才不是会突然逃跑的人……
柳温宁拼尽全力推开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屏风。
屏风投下的阴影仿佛巨兽的口,将她吞噬。
她抬眼盯着柳三,无比警惕。
这哪里是忠犬,分明是蛰伏已久的豺狼。
“盈月是你逼走的,对不对?”
柳三只当看不见她的抗拒与憎恨,拿着棉衣走过去,想帮她穿上。
柳温宁气极,盯着他走近,而后抬手就是一巴掌。
而他竟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受了。
柳温宁已恨极了他这副装乖的模样,抬手又想打,却被他截住。
“柳三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小姐别把自己的手打疼了。”他的眉眼又变回了平日的温和谦恭,尽管他也清楚,小姐已经发现了他的伪装,不会再相信了。
柳三的另一只手刻意抚上脸颊,刻意摩挲着她留下的掌痕,似乎在仔细品尝这份疼痛。
他并不生气。
没有人喜欢僭越的下人,然而,他的本性就是如此卑劣。
从柳温宁订婚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藏不了太久了。
而他也不想再藏了。
搭在肩膀的棉衣被扯下,丢到远处。
柳温宁没来得及防备,他已欺身吻了下来,毫不费力地撬开她的齿关,深入、纠缠。
他的胸膛又宽又硬,隔着薄薄一层单衣,热得仿佛能灼伤她。
她反抗的话语全然被他堵在喉咙里,只能在喘息间苦苦维持着自己的最后一点神智,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狠狠咬破了他的嘴唇。
柳三这才停了下来。
倒不是被咬疼了,而是知道她真的受不住了。
他将唇角的血舔掉,眼神温柔得几近病态:“小姐,谁也不要嫁。跟我走吧,你想要的一切,柳三都能给你。”
柳温宁的两只手被他扣着,压在冰冷的玉石屏风上,想往前躲,又被他的身体牢牢抵住。
偏偏后颈也被他托着,让她不得不抬起头。
柳温宁避无可避,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问:“去哪里?”
“乌孙。”
这是什么胡话?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柳温宁皱着眉头看向他,“柳三,你喝酒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