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chapter  32

    疼。

    好疼,像有一把锥子从头顶刺入,深入脑髓。

    眼前的画面纷乱闪烁,有时是大雪纷飞的火车站,有时是绿荫如盖的庄园,有时是来来往往的模糊人影,有时又是女孩纯真清晰的笑容,画面移动得越快,他的视线就越来越抓不住东西。

    不……

    又一阵想让人尖叫的刺痛袭来时,理智将他从脱离痛苦的边缘拉回风暴中心,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个黑影一闪而过,像拉过一道夜幕,最后画面归于漆黑。

    下一秒少年睁开眼,黯淡的双眼茫然无光,细密的虚汗遍布额头。

    他的嘴唇因为大口呼吸而颤抖着。

    “这一次……是多少时间?”他声音沙哑地问。

    躺椅后方的约纳斯没有穿外套,难得的只穿了不太正式的衬衫和马甲——现在它们也湿透了。他把魔杖放到一边的桌子上,拿过手帕抹了一把脸,同时看了一眼沙漏。

    “十九分半。你最近这段时间的进展快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回答道,“这次你看到了什么?”

    “黑影……一个黑影……它给我的感觉,很难形容。”弗里德里希倒在躺椅上,喃喃,“我本该讨厌它……可它就是在那里,像我身体中的一部分一样,我……”

    约纳斯摆弄沙漏的手指停住。

    他轻轻叹了一声,又说道:“我告诉过你,你体内另一种魔法的来源是你父亲,而血缘比其它的外在力量更为复杂。”

    “对了,弗里德里希,我给你准备了一样好东西。”他拿来一个盒子,三指宽、一掌长,并且在弗里德里希面前将它打开。

    里面是一副眼镜,银色,款式典雅。

    他把它递到弗里德里希手上并帮助他佩戴,在眼镜挂上鼻梁的那一刻,透过镜片,可以看到原本浅淡的瞳孔变成了自然的绿色。

    弗里德里希难查效果,茫然地侧头:“它有什么作用吗?”

    “这是一个魔法道具,里面含有你的一滴血。以后你上课的时候只要佩戴它,就不用埃莉诺每天跟在你后面施混淆咒了。”约纳斯解释道,“你快十三岁了,也需要更多独立空间。抱歉……我虽然早就说要为你解决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才真正落实。”

    “不,您一直为我尽心尽力,没有什么该让您来说抱歉的。”弗里德里希感谢了他,“您今天也辛苦了。我需要换衣服然后休息一会儿。麻烦您下楼时顺便去教室转告卡尔先生,文法课得推迟十分钟再开始,谢谢您。”

    “没问题,好好休息吧,我留下的魔药记得上课前喝完。”约纳斯给自己施了一个干燥咒,然后捞起西服外套出门了。

    约纳斯带上房门后,弗里德里希静坐了一会儿,摘掉眼镜,摸索着碰到旁边的轮椅,熟练又艰难地撑着躺椅将自己的身体转移到轮椅上。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很容易确定床和衣柜在哪里,于是他又操作着轮椅去衣柜边上。

    弗里德里希刚打开柜门就听见窗户的地方传来咚咚咚三下声音。来不及拿衣服,他立刻滚动轮椅去窗边,把窗户打开。

    一团毛茸茸撞进了他怀里,少年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卡利提丝。”

    圆头圆脑的猫头鹰乖巧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弗里德里希在它脚上摸到了一个包裹和两封信。他的手指点到那个用粗亚麻布裹起来的小包上时,猫头鹰叫了一声。

    “这是给我的?”

    “咕。”

    “谢谢你,卡利提丝。”他解下束绳,“埃克尔先生在楼下教室,埃莉诺应该在西翼。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先去找埃莉诺吧,不然会被卡尔先生看见异常的。”

    猫头鹰飞走了。

    弗里德里希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封信、几张明信片还有一个扎得紧实的小袋子。

    【亲爱的弗里德里希:】

    【给你写信时我的心情依旧激动得难以形容,我必须说,德姆斯特朗真是太漂亮了!它坐落在一个非常大的湖边,不管是早上的日出还是晚上的落日,景色都美极了!我还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他们给我的学习生活提供了很多帮助。】

    【感谢我的舍友艾米娜·阿切罗蒂小姐,我不用花大量贫乏的笔墨来描述学校的景象:她有一台机器,据说普通世界的人们用它就能把景象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她慷慨地把机器借给了我并且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使用这台箱子一样的玩意儿,最后我真的得到了那种还原现实的图像!真不可思议,以至于我都想有一台了,可当我问过艾米娜她花了多少钱才从禁止滥用魔法办公室里淘出这个东西后,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拥有那么多金币的,以后我想试试自己做——普通人没有魔法都能做的东西,用魔法应该也可以做吧?】

    【(照片随信已附)】

    【对了,一定要看我袋子里的东西!我在后山森林和一个精灵交朋友了,他叫纳可,特别爱哭,可他是个很好的精灵。教黑暗生物的格尔达加德教授是森林的管理者,可他的脾气不太好,不喜欢我们随便进森林去摸他的动物们,就连上课也限制多多。森林周围设置了魔法,学生没有许可是不能进去的,但是有纳可在,我就能越过魔法屏障进森林了。袋子里的东西都是我在森林里收集到的,有云杉的树枝、五色山雀的羽毛和干燥的铃兰花瓣。纳可还送了我好几片白尾鹰的尾羽,他说精灵会用它们制作漂亮的首饰。我不知道怎么用羽毛做东西,就留下了几片,剩下的寄给你,你用它们做书签吧!】

    【你真诚的朋友,】

    【米莉安·埃克尔】

    弗里德里希的手指摩挲过羊皮纸光滑的纸面,嘴角的笑意不自觉越来越大。

    “真好啊,莉安。真好。”他珍惜地压着信纸的边角,低声言语。

    “但是进森林听上去有点危险……”少年手肘撑着下巴,陷入沉思,“待会儿回信得告诉她。”

    他又去看照片,几张都是远山和湖泊,还有他见所未见的高大建筑。

    黑白的照片并不能反映太多原本的景象,而对于弗里德里希来说这样的相片也不能算是多么稀奇。他因身体痼疾而居于一隅,不代表他对外界的发展变化一无所知,只是弗里德里希更希望,能收到有米莉安的照片。

    正在他思考该怎么办时,两下敲门声响起,他有些被打断思绪的不虞,声音略高:

    “抱歉,我现在不方便,有什么事吗?”

    “是我。”门外的人几秒后才说道,“你需要多少时间?”

    弗里德里希听到这个声音后亦默然片刻:“五分钟。”

    “好。”

    他重新回到衣柜边上,脱掉身上有些汗涔涔的衬衫并换上新的。他动作很慢,一直把扣子扣到最上面,才终于去开了门。

    “下午好,母亲。”

    他从小到大和奥古斯塔的肢体接触很少,所以母亲的形象在他记忆里也十分寡淡。他让开道路,礼貌地请她进来,奥古斯塔花了好许时间用目光扫过他全身上下,然后才进门。

    弗里德里希对这些一无所知。

    “您有什么急事吗?”他平静地问。

    他午饭时才见过埃莉诺,而那个时候她并未提起奥古斯塔,所以她只会是午饭后才回到的凯泽顿。从午饭到现在快两个小时,他深知自己这位母亲一旦风尘仆仆地归来肯定要花上不下一天的功夫休整打理,然而现在她立刻就来找他,弗里德里希很明白她目的不单纯。

    这样的问句一出奥古斯塔倒是有些意外。

    但她神色不变:“过两天会有一封邀请函寄到凯泽顿来,不要答应它,烧掉扔掉随你。”

    弗里德里希笑得冷淡:“我为什么会答应一封莫名其妙的邀请函?您这么说,想必里面必定有什么我难以拒绝的东西。我自认偏安一隅,对凯泽顿以外的事兴致缺缺,除非它来自柏林,或者俄国。但根据最近的报纸,我猜俄国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奥古斯塔说,“好好待在这儿。”

    “您是从柏林过来的?”少年冷不丁地问。

    “是又如何?”

    “公爵下台后您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柏林了。皇帝用什么威胁了您?”

    奥古斯塔嘴角一扯,讽刺意味颇浓,不过弗里德里希自然是看不到的。

    “这方面的事我们不该多聊。”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我不是父亲,也不是傻子。”

    “你父亲自然也不是傻子,可他还是死了。”奥古斯塔的语气有点尖锐。

    弗里德里希:“……我不想跟您吵架。”

    “噢,是的,我也不想。”他听见他母亲疲惫地自言自语,“……这个国家的欲望一天更甚过于一天,我知道我做过错事,可我不想害你。听话,什么都别问,就待在这里享受你的田园生活。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明天我得启程去圣彼得堡。”

    “那您认为隐居就能避免火烧到自己身上吗?想来不是的,不然这些年您不会活跃在各个国家的社交界,投资报社,操纵舆论。”

    奥古斯塔第一次以一种全新的、称得上是异样的眼光看向这个儿子。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她问得谨慎又戒备。

    “我的腿阻止我行走,我的眼睛阻止我观看这个世界,而这都不会影响我的思考能力。”弗里德里希回答道,“如果我离开凯泽顿前往俄国能够让您少承受一些来自柏林方面的压力,我只希望您满足我的一个要求。”

    女人哑然。

    那种长年浸淫于风云之地的紧绷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尴尬。

    “你是我的儿子。”她说,“你的要求可以直接向我提。我知道你的视力和腿脚都不便,你不适合长途旅行。”

    “这无关乎我适不适合长途旅行。我清楚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和我接下来需要什么。”弗里德里希说道,“答应我吧,对您来说百利无害。我有我的办法,您有您的目的,我们各取所需。”

    “你要我做什么?”她嘴角一牵。

    弗里德里希的语气转瞬温和。

    “我要一台相机,美国人手里最新的款式。要是现在写信邮购,圣诞节前应该正好可以拿到。海关不太好过,有劳您找人办妥这件事。”

    ·

    约纳斯下楼去文法课教室时,教室里没人,他站在窗边好好吹了一阵风,才终于跟匆匆进门的弗兰克·卡尔碰上。

    约纳斯在凯泽顿的这两年,弗兰克·卡尔怎么看都看他不爽。这种不爽一开始仅仅来自于自恃知名大学毕业生对名不见经传之人的轻视,后来是因为不论他用什么样的恶意眼光看待对方对方都无动于衷的气愤。且如埃莉诺所说,约纳斯对外一直称自己是教宗教神学的,这让弗兰克·卡尔更加无法理解他在这个庄园存在的必要性。

    “弗里德里希要过一会儿再来上课,卡尔先生。”约纳斯意识到人前不穿外套领口解开的衣装不太礼貌,急急忙忙地套着外套的袖子,一边说。

    弗兰克皱眉,严厉质问:“你们平时下午茶的时间究竟在做什么?”

    “一点……咳,健身运动。”约纳斯照埃莉诺教的说,“他长年坐在轮椅上,我要对他的双腿进行按摩防止肌肉萎缩。”

    弗兰克狐疑地从他身边走过,绕了他一圈:“别让我发现你对我的学生做出什么不良行为,待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告诉给庄园的——”

    “先生们,打扰了。”

    门口的女人轻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他的宣言。弗兰克转过身就看见了她,他立刻目露欣喜:“贵安,奥古斯塔女士。”

    他几步上前,殷切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奥古斯塔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约纳斯:“埃克尔先生,我要和你聊几句,你有时间吗?”

    这种客气的口吻让约纳斯都诧异了,弗兰克的笑容无疑变得僵硬。

    “我……当然有时间。”约纳斯向她微微鞠一躬。但他不太适应做吻手礼,哪怕这是普通人社会里最基本的礼节之一。

    奥古斯塔转身出门,约纳斯跟在她后面,感到背上甚至都被人盯出寒意来。

    “请问,您想和我聊什么?”他跨大几步与她并排行走。

    奥古斯塔的脚步却变慢了。

    “乔最近的治疗情况怎么样?”

    “啊。”约纳斯理了下思绪,“诅咒在他体内,而且这里面有血缘的保护所以会异常复杂……这就像是红豆和绿豆混在一个篮子里又必须把它们区分开一样。我现在在教他冥思,把精神集中起来深入脑海记忆,这样能锻炼他的魔力强度。只有力量足够强大的情况下,他的身体机能才不会亏损得太快,而且剔除诅咒时也不至于太痛苦。我可以告诉您的是,我们现在的成效不错:您有空应该好好看看他,他的气色在这几个月里已经红润了太多,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奥古斯塔一言不发地听着,约纳斯不太确定她听懂了多少。

    “那他目前治好的希望有多大?”

    “这个问题我恐怕没法和您谈。”

    “为什么?”

    “不然您希望我怎么说?”约纳斯反问,“负责起见,我是不能打包票的。我虽然喜欢研究魔法,可解诅咒的经验也不多。巫师界现存的诅咒解法一共有二十三种,尝试一种至少需要三个月疗程,也就是说哪怕弗里德里希的冥思训练今天成功、明天开始试解法,我们也需要将近六年时间才能一一试完。运气好则不到六年,运气差……我大概还要创造第二十四种诅咒解法的历史。”他哈哈两声试图缓和气氛,意识到身旁的奥古斯塔面无表情就也只好收了黑色幽默的心情。

    他们已经走到了副楼和主宅相接的连廊处,尚带着夏末炎意的阳光洒落在灰色的石道和石道上的人身上。奥古斯塔停下脚步远眺天空,约纳斯也只能停下。

    “他平时学得怎么样?”她突然又问,“我是指他父亲会的那些东西。”

    “他是个好学生。”约纳斯答道,“非常勤奋、非常认真,但是他的能力有限。很多魔法并不是他的天赋不够,而是他的魔力难以支撑他完成。”

    新鲜空气随着深呼吸进入肺腑,奥古斯塔发现,这大概是两年多以来她第一次和这个魔法专项家庭教师谈论弗里德里希的教育问题。

    她都想不起当年埃莉诺第一次来找她、要求弗里德里希必须有一个魔法老师时自己是什么说辞了。态度总归是抵触且不屑的,何况那时她正在柏林为她的老师、她此生最敬重的人奔走,连亲生儿子都无法顾及。

    但说实话,她潜意识里一向都是放弃这个孩子的。他长得太像他的父亲,以至于一看到他的脸,奥古斯塔都要忍不住把对那个男人的复杂情绪和对待方式用在孩子身上。她把他藏在凯泽顿,仁至义尽地保护他远离权力的骚扰,可事情并不如她想得那样简单。约阿希姆·阿尔布雷希特·弗里德里希除了像诺亚以外还会像她,谁让她是他的亲生母亲呢?她小觑了他的想法和才能,而且他们一样地喜欢掌控交易主动权。可刚才她听到的都是个什么事儿:那个安静寡言的男孩,竟然说愿意去一趟俄国,只为了让她给他找一台美国人的相机?

    “你的女儿去上学了?”

    “是的,一个多月前刚去的学校,上一年级。她第一次离我那么远,我已经想她了。”

    “她很幸运。”奥古斯塔似是感慨又似自嘲。

    “埃克尔先生,你认为单亲家庭的父亲或者母亲应该如何去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孩子?”

    这个问题的专业性让约纳斯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可不好说。”他想了一会儿,苦笑,“每个人都是由很多面组成的,人在亲近的人面前展现出的性格面会多些,对别的人则是少些。一个孩子对父母本该展露更多面的自己,越是多面就越是让人了解他。作为父亲,我发现我所看到的性格面只有单薄的一种或两种,那么我无疑与我的孩子存在沟通理解上的问题。”

    他越说越局促:“我自认不是一个很合格的父亲,您来问我这种事我也摸不着头脑。从前一位长者告诉我人性的多面性,我到现在也没有真正悟明其中的道理。仅以我女儿为例,我就觉得她太懂事了。大概是因为我自己做得还不够多,又可能我看上去太不像个靠谱的父亲,所以她才那样。”

    “如果我的儿子在我面前表现出和以前我一贯认知不一样的特质呢?你认为这是他想要亲近我的表现,还是别的什么?”

    约纳斯无奈:“女士,我只是个家庭教师,我想我无权置喙于此。”

    奥古斯塔很满意他的回答。

    她是个亲缘观很淡薄的人,诺亚·麦森沃尔根的想必也不会浓厚到哪儿去,所以她不觉得她的儿子会亲近她这个一年到头都不回来几次的母亲。

    “继续好好照看他,我也做不了别的,顶多是让人给你涨涨年薪。”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乔六岁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他活不过十岁,现在我觉得他至少能活到十五岁。”

    “他还会有更长的寿命。”约纳斯则是回答道,“对于任何一个医生来说,病人的消极比疾病本身更令人头疼。过去他了无生气,但现在他的意志一天比一天更加顽强。”

    猫头鹰“咕咕咕”地从碧蓝的天空中降落,爪子上是一封雪白的信。

    约纳斯从口袋里找出备好的谷物喂给它,取下信准备回房间细读时,原本站在他身侧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摸了摸卡利提丝的脑袋。

    “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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