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当许愿第无数次站在荒废的城市中央,那座最高的摩天大楼废墟之上时,她仍然会为这座城市曾经的壮丽与宏伟心潮澎湃。
她难以遏抑地张开双手,端立在楼顶只剩下钢筋和水泥碎块的嶙峋残躯之上,像展开翅膀的飞鸟感受空气与风向。
那一刻,她仿佛和这座百年前毁于全球核战争的城市共享同一颗搏动的心脏,灵魂自由自在地展开翅膀,俯瞰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
那种玄妙的情态只会持续一阵清风的短暂时间,随即,她又会被寒冷的温度拉扯回到灰暗的现实之中,忧郁地抱着她沉甸甸,装满物资的小包灰溜溜地从平台上笨拙地溜下来。
她像一颗小小的黑色蘑菇,在高大宏伟,布满青苔的建筑缝隙之间穿行,自从上次不小心磕到腿大叫出声,引来了一头足有半人高的变异犬,差点没被追到撕成碎片之后,她深刻吸取了教训,绝不走大路,只走偏远小道。
但这种程度的谨慎对何训远远不够,她捡许愿回去,收留这个失忆的十八岁少女在自己家里,可不是让她用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去冒这种不必要的险。
然而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五,体型瘦削的年轻女孩仿佛有颗不冒险就会炸开的心脏,她在其他事情上都表现出令人喜爱的乖巧,唯独这一点屡教不改。
“只是凭着一点靠不住的好运气,就这样冒险行事。”何训一边为桌上精致的八音盒拧紧外壳螺丝,一边训斥乖乖站得笔直的许愿,“别听那些没事干,到处闲晃的家伙瞎扯!”
她蓦然提高声音,吓得在窗边嘻嘻哈哈偷听的家伙们一哄而散:“不过是没撞到鬼,就真的相信什么勇气能战胜一切困难!”
几个刺头仍缩在窗下,顶嘴道:“何姨!哪里有那么严重!那地方早就没什么变异怪物了,‘守护者’已经把它们杀得害怕了!”
何训一把掀开窗户,怒骂着叫那几个小混混滚,许愿只觉得丢人,更深地把头埋下去。
小混混们笑嘻嘻地跑掉了,何训拖着她沉重的木腿走回来,翻来覆去检查八音盒的外壳,用细绒布仔细擦拭干净。
何训喘着气:“看看他们的样子,难道你真的遇到变异动物,性命不保的时候他们会救你吗?到时候你只能指望老天爷发慈悲,百年前不少人都这么想的,看看他们是什么下场!骨头都被辐射催成渣子了!”
“——愿愿姐!我听冯丽阿姨你给我带了东西回来!快让我看看!”
何训的小女儿何晨晨大喊着从外面冲进来,像头无所畏惧的牛犊一样撞在许愿身上。
她今年八岁,跟着前面一条街上的冯丽开办的识字班学习,知识没学多少,倒是把性子养的天不怕地不怕。
没办法,何晨晨是42号避难所D区里少见的新生女孩,在D区人们心里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新生象征着希望,何况何晨晨圆头圆脑,继承了妈妈美丽的大眼睛和死于变异狼袭击的父亲的方下巴,是个标准的有福长相。
许愿也很疑惑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基于骗术和心理分析,简而言之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玄学理论传承居然还没断绝。
面相福运绵长的何晨晨把许愿扑得一个踉跄,差点叫许愿摔到地上去,眼看要后脑勺着地砸进零件堆里,一同摔个稀里哗啦。
何训匆忙扔掉绒布,一把抓起这足有三十公斤的小胖墩,顷刻间将一场严重碰撞事故化为无形,骂道:“一天天的没个正形!只会闯祸!”
何晨晨被拎着后脖领挂在半空中,这才后怕起来,不过她立刻恢复过来,蠕动着撒娇:“妈妈妈!勒死人了啦!”
那声调拖得比‘花园’下发的物资上交清单都长,何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语地撒开这黏糊糊的撒娇精。
“这两天都给我老实待在家里!”何训去城主府送货之前不放心地叮嘱道,因为有贵客要来,城主府戒严,她今晚过去至少得待到后天才能回来。
要不是这一单是城主女儿的急单,得罪不起,她绝不会放下家里两个不省心的家伙。
不省心的两人站成一排,一大一小乖巧点头。
“不然之后一周我们都吃营养糊,我说到做到。”何训关门前威胁道。
何晨晨哀叫:“妈!你开玩笑的吧!我宁愿吃土都不吃那玩意儿,吃完身上一股味儿,我会被同学笑死的!”
许愿也被吓得一个激灵。
之前何训外出帮城主方庆恒修他的宝贝唱片机,两天没回来,许愿不敢随便用煤气炉打火做饭,只好按何训临走前说的,带着何晨晨去救济所领饭解决吃饭问题,结果运气不好,正遇上月底几天——‘花园’要求的物资上交日,救济所也没有余粮,顿顿营养糊。
两人忍着恶心吃了几顿营养糊,那东西口感像搅匀的泥巴,又粘又稠粘在牙齿上,还有怎么也搅不化的不明块状物,味道像混杂的呕吐物,咸甜各一半,夹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味,吃两口就反胃,三口略微上头,四口直接麻木。
鬼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会那么难吃。
这疑问萦绕了许愿良久,终于忍不住在接何晨晨的时候问了冯丽。
冯丽辐射病发之前是避难所里唯一学校的常识老师,据说还去过地面上最大的01号避难所学习,见多识广,她面对许愿的问题也感到为难。
许愿以为是什么保密配方,连忙说:“没事,冯老师,我就随便问问,涉及机密的话我就不问了。”
冯丽笑了笑:“那倒不是。”
她见四下无人,示意许愿附耳过来,这才小声说:“我以前在通识学校上学的时候也好奇过,那里的营养糊工厂是50所避难所里最大的,当地人很自豪,学校还组织我们这些交流生去参观,我才知道原料是什么。”
那答案许愿想起来就满身颤抖。
何晨晨满不在乎道:“不就是蟑螂嘛!”
许愿尖叫:“不许提!”
那该死的口感记忆又回来了,栩栩如生,全然没有褪色的意思,许愿试图把它从脑海里扔出去,无果,当即转移怒气,死命挠何晨晨胳肢窝报复。
何晨晨:“哈哈哈哈哈哈哈别啊呀!”
当然好心的冯丽还补充说明了一点内容,企图消解许愿脸上惊恐的表情:“不过我们看了,工厂用的蟑螂都是无菌环境培养的,还是很卫生的。”
就是再卫生那也是蟑螂啊!
许愿之后做了整整一周的噩梦,梦里全是朝她抛媚眼的蟑螂,简直活见鬼。
她在那之后就再也不敢去吃救济所的免费救济粮了,看什么都像蟑螂,这后遗症至今还没有丝毫缓解的症状。
其实她也理解救济所的难处,42号避难所人口今年突破了30万大关,交给‘花园’的保护费又得翻倍,加上附近环境的清扫费用,双重压力之下,采购食物的预算大降特降,这才只能把往年‘花园’发下来的所谓援助物资拿出来顶缺口。
‘花园’全称‘花园人类共同体联合政府’,名字冠冕堂皇,据说建在一座庞大的,名为克拉肯的磁悬浮综合平台上,克拉肯被称为旧时代最后的荣光,是旧世界遗留的最大,且唯一还能正常运行的大型机械设施。
何晨晨给许愿看过她的课本,虽然几年前因为师资紧缺,42号避难所D区的学校已经不上课了,课本上那张彩色印刷的照片仍然清晰如新。
照片上,一座圆形的庞大平台建筑浮在空中,它通体呈流线型,两座高耸入云的洁白尖塔分踞东西两侧,相对而望,平面上布满各类建筑和高楼,下方是半圆球形的光滑曲面,九道流转着蓝绿色光芒的电磁圆环绕着最外围将它重重包裹。
“那两座尖塔就是白塔。”何晨晨向往地说,“据说‘花园’在各个避难所找到的哨兵和向导就在那里学习怎么和变异怪物战斗。”
许愿却只看到那些和城市废墟很像的高大建筑,看上去那里和42号避难所为了实用和抵御酸雨,建的低矮而方便拆卸的简陋建筑完全不像。
许愿酸溜溜说:“看看它们的尖顶,一定不用担心酸雨腐蚀吧。”
何晨晨压根没听到她的酸言酸雨,自顾自在床沿甩着自己的小胖腿,陷入美好的妄想。
“我如果是个哨兵就好了。”何晨晨说着丧气起来,“不过冯老师说,如果十岁之前不能觉醒的话就没什么可能了。”
许愿打趣:“你也想要个毛绒绒的精神伙伴吗?”
哨兵和向导最广为人知的特点就是他们的精神体,一种只存在于高维世界中的奇异生物,它们和自己的主人心意相通,是哨兵和向导感官的延伸,同时也赋予了哨兵和向导真正杀死变异怪物的能力。
用普通刀剑和枪械杀死的变异怪物只会短暂地失去行动能力,很快,它们就会汲取身边所有能够转化为能量的物体,重新站起来,只有被精神体消灭核心,变异怪物才会真正死亡。
何晨晨扭捏地绞着手指,嘟着嘴小声说:“有一部分吧,不过我主要是想保护你们啦。”
“要是我是个哨兵,就能保护大家,我们就不用给‘花园’交那么多东西,妈妈也不用每天工作到晚上……”
何晨晨的声音越来越小,许愿静静地看着这个圆滚滚的小孩,伸出手揉乱她扎着双马尾的后脑壳。
“你已经很好了晨晨。”许愿郑重的说,“谢谢你想要保护我们。”
“为了奖励你的好心肠,姐姐决定送你个东西。”
许愿一本正经把手伸进她的小布包里掏啊掏,何晨晨星星眼,一脸期待地看着。
许愿依此从包里掏出半只锈蚀的铜马,一块布满小部件的电路板,三把伞面勉强算得上完好的尼龙伞,以及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木盒。
何晨晨的期待逐渐消散,她放下抱在胸前祈祷的手,感叹道:“……你捡了好多垃圾啊愿愿姐。”
听见自己捡回来的宝贝被指认为垃圾,许愿十分不服气,如数家珍介绍道。
“哪里是垃圾了!全是宝贝好吗!”
“你看这个铜马,看似平平无奇,但是!”许愿把铜马掉了个头,将尖锐而布满铜锈的断茬向外,“转到这一面,这就是一把绝妙的武器,被它刺伤的人即使侥幸逃脱也会感染破伤风,难逃一死!”
何晨晨看着那尊只剩一半的铜马,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虽然它看起来完全就是垃圾,但是听愿愿姐讲的好像又很有用的样子……
许愿握住马腿:“再掉过来,瞬间变成钝器,还有刻字——马到成功,多吉利啊!”
何晨晨将信将疑:“那电路板?”
“电路板是从显示器里拆的,前面李大叔要的货,他出三块合成肉呢,至于那三把伞,伞面拆下来可以做衣服,鞋子,还有桌布,用途很多的。”
问题是,何晨晨缓缓道:“……冯老师说了,成年人去矿坑挖矿,一周有六个信用点,一个信用点就能去兑换所买一套衣服了,愿愿姐。”
“何况。”何晨晨指出许愿的盲区,“我们去哪里找针线啊愿愿姐,那东西比衣服还贵呢!”
许愿:“……”
为了说服何晨晨继续在何训面前为她打掩护,许愿表示最好的永远在最后面,她掏出木盒,拧了几下侧边的发条,然后打开。
‘一闪一闪亮晶晶’清澈的旋律在狭小的室内响起,优美的音乐仿佛插上翅膀一样自由地飞扬在房间里,一时间,何晨晨和许愿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个缓缓转动的简陋音筒看。
何晨晨跳起来,从她的宝贝小匣子里翻出许愿之前带给她的星空灯,珍视地装上电池,催促道:“快快,我开灯你转发条,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松手。”
“一!”何晨晨兴奋道。
“二。”两人一起。
“三!”
咔哒一声,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星空灯和音筒转动着,伴随着叮咚作响的清脆音乐,淡黄色的暖光穿过卡纸间隙,在小屋由合金板搭成的简陋昏暗天花板上映出无数离散的光点,数十个星座缓缓转动,熠熠生辉。
此刻,她们仿佛处于宇宙的中心,世界在她们头顶和脚下,温柔地包裹着两个无知而充满天真快乐的孩子。
何晨晨大叫道:“啊!”
许愿把她捏成鸭子嘴:“少乱叫,安静点,好好感受。”
“不是。”何晨晨苦着脸,支支吾吾“你看,屋顶有个洞,漏光了都。”
这次何晨晨没瞎说,许愿抬起脸,和那个手腕粗细的洞面面相觑。
尼龙布很快派上用场,层层叠叠,将那个前两天酸雨腐蚀出来的圆洞堵得严严实实,但那块电路板没能像许愿期待的那样,为她打开全新的销路。
总是坐在屋子里闷头修东西的李大叔坐在门前,失魂落魄地望着远处阴沉沉的昏黄天色发呆。
许愿把电路板递给他,他只是摇头。
“收不了了。”李大叔说,“修理铺要关掉,我不打算干了。”
许愿大吃一惊,忙问道:“为什么啊李大叔,你不是做的好好的吗?”
李大叔皱纹遍布的脸挂着难以言说的苦笑。
没了收货人,许愿只好把电路板送去冶炼所,她抓着铜马犹豫要不要一起交上去,还没想好,反倒从工作人员打听出了李大叔关闭小店的原因。
“昨天‘花园’派了使者来和城主谈话,当晚出的消息,所有手工劳动交易抽成从25%升到40%,好多人都不干了,这还不如去挖矿呢,累是累,好歹交税少点。”
冶炼所的工作人员唏嘘道:“今年真是……”
许愿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半枚信用点代币,只觉得胸口闷闷的,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两人正说着,只听见门口一阵喧哗。
许愿把代币塞进小包,顺着人潮挤出去,只见冶炼所门口的栏杆旁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她随手抓住一个兴奋得脸都红了的人:“你们看什么呢,这么热闹?”
“是‘大守护者’!那些哨兵的头儿!”那人毫不吝啬地大喊分享道,“这下好了!他肯定会把附近那些怪物全部清扫干净的!”
许愿嘀咕:“得了吧,好像他不是‘花园’派来吸血的人一样……”
她隔着人群,远远看了一眼朝高处城主府走去的一行人,其中一个人的银发即使在昏沉的天幕下仍然闪闪发亮,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大守护者’。
银发倒真的挺少见的,她不禁多看了两眼,心想,说不定是个帅哥。
……但就算是帅哥,也是‘花园’的走狗,没什么好向往的。
许愿撇撇嘴,逆着兴奋过度的人群,独自离开这场难得的狂欢。
远处,‘大守护者’若有所觉,看向下方螺旋状分布在矿坑两侧的热情民众,找寻那奇怪视线的来源。
他忽然停下脚步,圆胖的城主紧张道:“克林大人?”
“无事。”克林收回目光,城主只觉得身畔空气一冷,仿佛有风吹过。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巨大的白狮盘踞在城主府建筑顶部,半透明的冰蓝色瞳孔冷漠地扫视下方深不见底的矿洞底部。
“继续说。”克林冷道,“矿工具体是在那里发现的那块石头?”
谈起那块要命的石头,城主瑟瑟发抖道:“应该,应该是在一个新挖矿坑里面,具体我也不知道。”
这也太模糊了,克林身后随行的棕发骑士皱眉,不客气问:“那个矿工在哪里?我们需要更详细的信息。”
城主抖得更厉害了。
“他疯了。”城主想起那个画面仍心有余悸,“他一直喊着他脑子里有声音,一个没看住就,就自杀了。”
棕发骑士难以置信道:“自杀?”
“对。”城主都快哭了,“那个矿工,他用凿子把脑袋凿开了,临死还在笑,说终于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