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七)

    雾怀昭跟了沈观行半路才知晓,其实鬼界也不完全是生杀掠夺,许多往来的鬼,仍保留着一丝生前的意识,与沈观行打着密语交流,点头摇头,并不张狂可怖。

    这里有许多鬼修组织,隐匿于市井中,自行修炼鬼术,不与魑魅魍魉为伍,很有条理性,就如仙道中人一般上进,除了道术太邪,倒像正经修士。

    这些亡魂大多已死了几百上千年,历经风雨,把人间世事都忘净了。除了想升道修仙的意识,便也没有其他杂念。而那些扮着鬼修模样在市井中为所欲为的,大多是下九流的无名之辈。

    这些鬼修大都是死后修道。而沈观行等人却很是特殊,出自仙门,身上道骨犹存,仍保留着灵力。

    其实雾怀昭知晓他们口中几百年前的那场混战。那在她诞生后不久,当时的她初生灵智,还没进空桑,跟姐姐在浮水仙境修炼。她对这些早年往事并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儿时经常和阿姐在荷花池畔习法。春光乍泄,暖意融融,池面犹如镜面,御剑拂过,掀起层层波澜。而昭昭便在草地上躺着拨弄灵草,她懒怠贪玩,一玩便是半日。

    那场混战她没参与,不知其中恐怖景象。当日的她被封锁在泑山深处的一所秘境里,有神力加持,任何的波动都殃及不到。当时她不懂这些,一个人在不见天日的山洞中走走停停,觉得无聊。夜里怕得掉眼泪,可几日后被带出来,得到的却是阿织身陨的消息。

    阿织便是将她养大的姐姐。她还尚未化形,未生灵智时,阿织用灵力补全了她残缺的灵识。初涉仙法,也是她所教。被她陪伴的几十个年头,对于阿织,只是千百年中短短一段时日,而对当时的雾怀昭而言,是“一辈子”了。因此打击很重,幼年的雾怀昭还不懂什么是死,懵懂地睁着一双杏眼,四处问人:“你知晓我阿姐去哪里了吗?”

    后来昭昭便被托付给空桑境主。

    阿织将她视作妹妹,连将死之时,也不忘为她铺了后路。

    可惜她那时还不及百岁,记忆模糊,连阿织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黑发及地,肤若凝脂,双手纤长细软,给她梳头时,抚着发丝,如春风细雨般温和。她不擅用剑,刀光剑影,太过锋利,并不适合她。她会抚琴,以拨动琴弦来输出灵力,以柔克刚,总能掀翻一众妖兽。

    她总双目含笑,摸着她的脸颊喊她阿昭。

    那声音她至今记得,是一种宛如清风拂面、绿柳拂过江面的柔意。

    后来昭昭日渐长大,在空桑定居,被少雎与阿凰照料。日复一日地灵力增长,身形也渐渐变化,长成了副少女模样。空桑仙境成了她的故乡,她再未走出这里,几近忘了浮水,也许久再未回到过那里。

    在浮水境地,阿织连一丝遗物都没留下,曾经与她相识的人也大都消失殆尽。她在这个世上已被抹去所有痕迹,也无处可寻。

    听浮水过来的老仙说,那日阿织将昭昭送走后,便也没有再回过浮水。

    那是雾怀昭平稳清欢的百年岁月中,唯一一点萦绕心间的遗憾。

    直至神界的第二次神魔之战,她有执念,本想留在神界支援,也想看看当年的阿织究竟是如何身陨的。可没人同意,她还是太小,无力抵抗魔力,才被送入凡界。

    到现在,她听别人提起那场神魔大战,心中还不免有隐隐酸意。

    第一次见东初澪时,雾怀昭便觉得她身上气质与阿织有几分莫名的相似,以至于后来她趴在檐上,看着那抹纷飞的雪裳,那道细长的窈窕女影,忍不住将她叫住,喊了阿姐。

    ……

    “对了阿兄,”雾怀昭忽然道,“作战难道只用剑与术诀吗,百年前,神界可曾有过以琴做神器御敌的情况?”

    百年以来,她只见过阿织一人这样。

    沈观行顿然驻足,又惊又疑地回头看向她,甚是不可思议。一身白衫立在巷口,微风浮动,带着一丝翩翩侠气,可长了双呈菱形上翘的丹凤眼,瞪人时,很是摄魂。

    她心里一惊,忽然觉得知愿师姐说沈师兄在仙门内深受女修追捧,也不是毫无道理。

    “以琴入道,这样的例子极少,流传下来的古籍对音修的记载已经残损,此术需天赋,现在以琴做法器的更是少之又少,为何突然这么问,你见过吗?”他蹙眉问。

    可别说,她还真见过。早知这么珍稀,她当初就该把琴术学去,也好继承下来。

    她欲言又止,只听耳畔一阵刺耳巨响,掀起一阵风,将街边支起的门窗吹得嘎吱一声碎裂。

    琉璃瓦片崩得四溅,她吓得高呼一声,忙跟随沈观行躲至树与房屋的夹角处,心惊胆战地问:“这怎么了突然?”

    狂风愈烈。雾怀昭握紧手中剑,他来不及解释,直接道:“这是妖潮,先走再说。”

    雾怀昭听不清,欲再开口,却被沈观行一把拽走。身子像风筝一样轻,顿时意识模糊,像钻进什么隧道。等再睁眼,已被放至平地上,四面环树,风声远了些,吹不到她了。

    远处一道明媚的桃粉身影跑来,披散的长发在风中凌乱,两条细细的辫子垂至脑后,系上两条青绳。“师兄!”

    她跑到二人跟前,将长剑插在地上,立在原地调整。沈观行左右环视,而后道:“你师姐呢?”

    凌玉柳微微喘息,指着来时的方向,蹙眉道:“师姐方才去了客栈,在凝师兄那里。”

    沈观行笑了,勾起唇角,戏谑道:“又是凝寒,她这生命里除了凝寒可还有别的吗。”

    人人皆知祈师姐恋慕掌门座下的首席弟子凝寒,可惜未成正果,凝寒早年身上便有亲事,平日出入宗门执行任务,并没有与她见过几面。

    直至后来亲事作废,要与他联姻的那个别派的掌门之女与人私奔,让他蒙羞。少年自傲骄矜,听不得关于此事的议论声,便发奋修炼,在擂台上打遍无敌手。自此之后这事便销声匿迹,留下来的仍是从前敬佩艳羡的目光。

    许是他自尊心太强,也对感情懵懂。向来冷淡拒绝女修的好意。因此祈知愿入门七年,从最初平平无奇的小师妹,长到能够庇佑一方的大师姐。多少年过去,从没有和凝寒表明过心迹。

    “祈师姐这些年也太辛苦了,凝师兄像座冰山。”凌玉柳蹙起一对细眉,惆怅道。

    雾怀昭也在一旁竖起耳朵,像嗅到了什么八卦,微微张唇,双眸瞪圆。她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就像听话本一样,不免得上前缠住凌玉柳,“师妹,你再同我多讲一些……”

    又一阵妖风席卷,沙沙声逼近,远方是乌压压的一片黑。沈观行一惊,连忙掐诀,带起二人就飞。

    *

    青色窗帘浮动,透过清光。房间内弥漫檀香,宽阔的床上,雪白的帐幔曳地,床帐里躺着一个少年,面容憔悴,眼下两团乌青,死死地瞪着帐顶。

    紫裙少女推开门,手中捏着一个药瓶,“凝寒。”

    他知道她来此的目的。“多谢师妹照拂。”

    她缓缓走进,望了一眼他的阁子,不免觉得冷清。将药瓶搁置一旁,起身便走。忽然想起一桩事。

    她担忧道:“外头好像闹了妖潮,我……”

    他整个人虚弱无力,连话也说得艰难。她看了眼他,道:“我带你出去?”

    “不必。”他将药瓶打开,里面是两颗棕黄的丹药,冒着丝丝苦气,令他眉头一皱。“我这阁子有禁制,不会被冲撞。你留下来吧。”

    禁制?祈知愿双目睁大,后来忽然想起,曾经在仙门时,掌门便给了他附有禁制的符咒。这术诀难以攻破,也是寻常符咒做不到的。原来他用在了这里,从一开始,这间阁子一直有禁制,他想让谁进便让谁进。可她每每送药,从来没触碰过。

    凝寒的阁子独自置在四楼,很是安静,甚至有些冷清。窗边放着两朵花,正在逐渐凋零。

    他患的并非什么病症,而是闯妖域抵御大妖时被挠了一爪,这在他身体里留下了毒,需得慢慢调理。起初昏迷不醒,吓得她以为他再也不会醒了,后来渐渐地能够说话、写字,到现在,甚至能下床走动了。

    祈知愿叹了口气。曾经那么骄傲的他,再也无法回到当年独霸擂台时的意气风发。如今连剑也提不起来了。他这样要强的人,重病在床一定很不好受吧。

    他的同门师弟、师妹,大多永远留在了当年。如今无人诉说,只有她算是他的百年故友。

    正分神想着,啪地一声,药瓶摔落在地,里面的丹药骨碌碌地滚落,他伸着手想捡,却是艰难,半边身子快要摔下来。

    祈知愿一惊。上前几步将他捞起来,看到那双骨节分明白玉般的手,心里忍不住悸动,又想起了百年前在竹林中教她用符,指尖夹着不同的符箓,同时甩出,各显神通,招数炫目,看得她震撼。

    “药……”

    祈知愿无奈道:“药什么啊,已经掉了,不能再吃了。我再给你炼些。”

    她转身刚要走,心里后悔应该喂他吃下。却骤然被他反手一抓。

    他气若游丝,眼中淡淡。“师妹,陪我会好么?”

    祈知愿愣在原地,这可是他头一回这样求她。

    ……

    直至荒地,几人再无处可逃。四面临敌,没有意识的小妖已将他们团团围住,黑雾熏天。雾怀昭尚有些斩妖意识,冲动地一个飞奔而去,却被身后二人齐齐拉下。

    “怀昭姑娘!”

    “姐姐!”

    雾怀昭被拉回原地,一头雾水,凌玉柳解释道:“这妖有剧毒,小心些,别让它伤了!你方才出招太莽撞,且你的剑是普通的木剑,太危险了,我们替你开路吧。”

    她一怔,二人便腾空而起,执起剑来除妖,气势又凶又狠。凌玉柳的法器是两把小剑,双手同用,很是凌厉,剑气飞扬,招术快而稳,一个不留神,便斩断无数妖首。

    没想到,平日这样温声细语的玉柳师妹,杀起妖来,倒是毫不手软。

    沈观行的招式便很直白了当,他的剑长而宽阔,如一把大斧,一挥去,滚滚剑气便荡平一片妖怪。

    刀光剑影,雾怀昭愣在原地,这才发觉,世上比她强的人太多,鬼修对付“妖潮”已是常态,这般游刃有余。而她没了仙力,就如同凡人,岌岌可危。

    想着,她便渐渐握紧手中剑,一个咬牙,提着剑冲进妖群,虽只是铲除他们落下的小妖,却也费尽了力气,脑中回想着曾经的招式,可脱了灵力,却什么也不是了。只能杀一只算一只,剑尖一挥一挑,便甩开一只。而后飞快地提裙奔去。

    长夜漫漫,鬼火之下,几人杀出绚烂白光。昭昭跟在身后,练习着用剑尖挑起小妖,再一戳,便破了,化为黑烟。可有的很是顽强,眼见着戳了几次都没死透,硬是攀着剑身要咬她,她吓得狂甩着剑,剑上之物被沈观行一剑击飞。

    他笑道:“和凌师妹初入仙门时一样胆怯,都这般惧怪。”

    凌师妹恹恹地瞪向他。可恶,又提旧事。

    昭昭正欲反驳,若不是这里的邪气冲撞了她的仙力,她才不会这般。可忽然又咽回去了,她在别界一向遵循一个原则,也是少雎交代过她的——若非万不得已,不得与任何人提起神界身份。因此她在长安三年,与谁交好,却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身份。

    只不过,她确实破例过一次,那便是褚奚让。

    她自以为将心比心,他连他是鬼身都告诉她了,且她第一次见面便在对方面前用了仙术,他那么聪明,想瞒也瞒不住。

    唉,罢了。

    她在关键时刻想起褚奚让,只会让她分神掉链子。

    少女持剑越来越熟练,步伐亦越来越快,很快追上二人身影。

    她怕也被咬,中了毒,像那位凝寒师兄一样躺个三天三夜。到时又耽误了行程,她还要找出突破口,回家呢。鬼界生杀毫无预兆,一个不留神便容易丧生,因而她更加谨慎,心如擂鼓一般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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