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倪克斯毫不怀疑，伊莱根本没把协商放在心上。
直到目前为止，哪怕她步步紧逼，伊莱都没打算拿出任何切实有用的利益——这说明倪克斯的逼迫，丝毫不足以撼动他的自信。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堵死了倪克斯绝大多数的退路。
一个有着绝对武力压制、站在优势制高点的上位者，为什么在国内内政飘摇之际亲自远走他国，放弃武力捷径和高效谈判，哪怕频频受气，还得花费时间和精力统一十国的意见，依旧要坚持这近乎徒劳无功的协商呢？
血统高贵的王后固然珍贵，但并非无可替代。伊莱也不像是没有王后，就会对某些公务束手无策的君主。
那位甚至还没能敲定人选的王后，当真值得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吗？
何况他本就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在埃斯特雷斯国内，他即位初期，处死让自己感到不快的大臣和贵族，可谓是家常便饭。
对比之下，他和倪克斯相处时的表现，简直比情报、传言，以及她预想中的“好”太多了。
好到不正常的程度。
那绝不是因为他爱上了倪克斯。
虽然不清楚他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但倪克斯认为，是为了耗时间的可能性更大。
***
许久，屋内才忽然突兀地响起一道掌声。
伊莱笑着在座位里鼓起了掌，不疾不徐，沉闷又诡异。
他的笑容不再是亲和有礼的微笑，刻意收敛过的气场也彻底放开。
平日里那温良无害的形象，和隐藏着些许矛盾感的平易近人的对外气质，此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蛇一般阴森悚然的危险笑意，和上位者独有的压迫感十足的强大气场。
像是终于撕破了伪善的面具，毫不客气地将真实的自己全部展露了出来。
厄瑞玻斯和希瓦利埃感受到他迫人的气场，一时如临大敌，浑身上下都戒备了起来。
伊莱却在此时停手，徐徐深笑：“公主真是总能让我刮目相看。”
那笑容是如此的美丽又危险。
两颗红色的泪痣若换做他人，多少逃不掉妖艳俗媚，缀在他的眼底，却只添了几分媚而不妖、艳而不俗的蛊惑力。让那张堪称绝色的脸在笑起来时，仿佛盛放的罂粟，带着毒药般致命的吸引力；又像开在地狱的曼珠沙华，浸透着拥抱了黑暗与死亡的危险气息。
像是在萧瑟破败的废墟中点亮了一根蜡烛，为他晦暗阴冷的眼底带去一丝罕见的生机。
一点烛火，却能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美得摄人心魄，让人移不开眼；美得令人窒息，却又无法割舍。
仿佛被美色蒙了眼，被塞壬勾了魂，被恶魔摄了心。
明知再进一步就是深渊，也会义无反顾地投身炼狱。
明知迷上他会凄惨收场，依旧宁做牡丹花下的亡灵。
***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伊莱·法赫里。
***
倪克斯微微眯起眼：“……”
：这人单看脸是真的绝。
伊莱：“我也不和公主打哑谜了。关于十国统一的要求，重点就在于第五、六、七、九四条。奥罗拉如果坚持全部拒绝，只会对你们不利。毕竟是战争大事，就像公主认为我没有诚意，奥罗拉的协商条件在我们看来，又何尝不是敷衍至极呢？”
倪克斯：“就算王觉得我们敷衍也没办法。这四条对奥罗拉的损害实在太大，我们不可能接受。”
伊莱：“因为是十国统一协商的，十国在协商中持平等地位，所以才有了这些统一要求——但那只是明面上的。我先前也说过，比例可以调整。十国可以根据各国国情，针对性地对各国删减某些产品。”
在统一要求中，十国要求奥罗拉增加出口量的产品共19种，减少对奥罗拉出口量的产品共9总。
也就是说，十国要求奥罗拉对十国中的每个国家，都同等地增加那19种产品的出口量，同等地减少那9种产品对奥罗拉的出口量。
伊莱的这番话相当于，可以按照各国国情，删减掉对每个国家来说无所谓的产品。
例如，原先埃斯特雷斯要求增加19种产品的出口量，减少9种产品的对奥罗拉出口量。现在可以根据国情，删减为增加18种，减少8种。
听上去确实做出了实际的让步。
倪克斯却道：“不。这根本就不是‘量’的问题。不论删减了多少，只要答应了这四条要求，都必定会对奥罗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伊莱：“有失才有得。公主不能光想着维护奥罗拉的利益，却完全不想付出才对。十国如果无法得到各自满意的好处，是不会退让的。”
“王应该知道，我们陛下根本就没有接受协商条件的打算。对奥罗拉而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那些不平等条约。这是一个死循环。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再在统一要求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了。”倪克斯直直看着对面的伊莱，笑着说，“我们不如直接来谈谈——如果只有埃斯特雷斯一国退出此次战争，王想要些什么？”
伊莱勾了勾嘴角：“公主倒是会钻空子。”
倪克斯：“我只是觉得，比起答应十国的狮子大开口，接受埃斯特雷斯一国的条件，对我们彼此都更实际，不是吗？”
“公主说得没错。”伊莱应下，话锋一转，“只不过…想让埃斯特雷斯退出，必要条件从一开始就很明确了——王后。其他的，一切好说。”
倪克斯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道：“您还真是执着。”
伊莱：“如您所知，一位出身高贵的王后，才是埃斯特雷斯最迫切想要的。”
***
倪克斯不置可否：“这点我不否认。但您的王后非我不可吗？我自认是一个性格很无趣的人，远比不上其他公主和贵族小姐们更有生活情趣。”
倪克斯十分清楚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一言以蔽之，就是“完美”、“没有人情味”。
她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面对所有情况都向来表现得很平淡。
寻常小姐会感到新奇的事物她不会，寻常小姐会感到害羞心动的情景她不会，寻常小姐的害怕、对另一半的依赖她更不会。
和她在一起，谈论的话题不会是礼服首饰、不会是甜点、更不会是情爱，而是政治、剑术、商业……
所以在外人来看，她虽然完美，但也必定“无趣”。
试问，同样是赠送了一件礼物，寻常小姐亮晶晶的眼睛中鲜明的欣喜，和倪克斯见怪不怪的平淡道谢，谁的反应会更讨喜？
同样是异性间亲密的举止，寻常小姐的脸红害羞、隐忍挣扎，和倪克斯理所当然一般的平淡回应，甚至反客为主，谁的反应会更有趣？
倪克斯深知什么样的反应，更能勾起捕猎者的兴趣。
所以才更清楚，除了身份地位和外貌，在日常相处中，自己绝不如寻常小姐们一般令人心动，能勾起异性的兴致。
伊莱：“事到如今…公主难道还在想方设法逃避联姻吗？联姻也算是您身为公主的职责，何况埃斯特雷斯会给奥罗拉足够的好处。公主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才对。”
“看来不单是王认为我没能理解您的想法，您也一样没能理解我说过的话。”倪克斯道，“如果您要站在世俗的角度上讨论这件事…您身为无人敢嫁的‘暴君’，从一开始，就不具备和我谈婚论嫁的资格。”
伊莱眼底浮现出明显的怒意，嗤笑道：“那又如何？您该知道…在联姻这件事上，您已经退无可退。”
倪克斯微微一笑：“不如我们换个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吧？”
伊莱：“换个角度？”
倪克斯：“您需要的是一位身份足够高贵的‘王后’，而不是特定的某个人。”
伊莱皱了皱眉：“…您该不会和七皇子一样，也想把十一公主推给我吧？”
厄瑞玻斯、希瓦利埃、海德拉，也不由地看向倪克斯。
“当然不是。”倪克斯笑着提议，“您觉得…‘圣女’怎么样？”
***
伊莱一顿：“…圣女？”
倪克斯：“抛开血统和身份，您想要王后，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巩固王权，我说的对吗？”
伊莱：“公主说得不错。”
倪克斯：“众所周知，创世神在奥罗拉的别斯图大神殿降下了神迹。如果魔剑「埃若梅纳斯」被某位女子拔出，那么她完全担得起‘圣女’这一称号。在神权体系中，圣女的地位高于大神官，仅次于圣皇。在没有圣皇的国家，则等同于大神官。即便埃斯特雷斯的神权是全大陆最弱的，创世神的影响力依旧深植于每个大陆人民的心中。尊贵的血统确实可以巩固王位，但神权可比血统更具有凝聚力。比起帝国的公主，如果圣女成为埃斯特雷斯的王后，帮您巩固王位的能力必定只强不弱。”
伊莱：“……”
他是真没想到还能有这种解法。
倪克斯：“您觉得如何？”
伊莱终于沉声开口：“…公主如何确保，有人能拔出那把剑？”
倪克斯：“王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我知道您喜欢高贵的血统，如果您愿意采纳这个提议，我会邀请您和帝国内身份高贵、血统纯正的未婚小姐们，举办一场茶话会。您可以在茶话会上挑选出心仪的小姐，她会成为未来的‘圣女’——在她本人自愿的前提下。神迹之剑也会作为圣女的嫁妆，一并被带去埃斯特雷斯。”
剑是谁拔出来的并不重要。
带去埃斯特雷斯的剑是不是真的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拔出它的小姐会成为“圣女”，而“圣女”会成为埃斯特雷斯的王后。
重要的是明面上的“排面”，那些才是奥罗拉的“诚意”。
创世神一定不会想到，自己降下的神迹竟然会被这样利用。
伊莱深深皱起眉头。
他知道倪克斯的话十分有理，这也确实是个非常好的提议。
可这么好的想法，却是为了拒绝和自己联姻而想出来的。
理智告诉他倪克斯不一定是出于恶意，才想出这种办法，但心底的烦躁和愤怒始终挥之不去。
以及那仿佛打了一场败仗似的，浓浓的挫败和不甘。
伊莱再次向糖罐伸手，摸出了一颗水果糖送进嘴中。
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他直视着对面的倪克斯。
倪克斯也不躲不闪，与伊莱在半空对视。
伊莱感受到了如大海般沉寂、如夜空般静谧的平稳情绪。
最终，风暴退去，一切归于平静。
伊莱饶有兴趣地开口：“我同意。”
他忽然开始好奇……这位聪明的公主，到底能让自己动几分真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