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念远发现柳茹最近频繁地往他这里跑，不自觉放下手中的公文，正色道，“朱彬，夫人最近怎么看着贼眉鼠眼、鬼鬼祟祟的？”
哪里有人这样形容自己的妻子？侍立在侧的男子憋笑道，“据属下观察，夫人这些日子总来打听您的行迹，邀您出去看戏，还时不时送些吃食来，比从前正常多了，这才是夫人该有的样子。”他负责监视柳茹，从未见过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就是比寻常妇人懒散了些，不主动去讨郎主的欢心。最近说不定撞到南墙准备回头了。
萧念远略有所思，烦躁地翻动着手中的公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朱彬惊讶不已，心想自己主9子平时聪明绝顶，碰到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怎么总是不开窍，忍不住提点一二，“郎主别怪我多嘴，您真的看不出夫人的心意吗？”
“哼，果真多嘴。”萧念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她什么意思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见他好像不愿提，朱彬识趣地闭嘴了，只看着自家主子盯着一篇公文看了足有半个时辰。
“嗯……可短了吃穿用度？”萧念远冷不丁地发问。
果然是口是心非，朱彬心下了然，面上分毫不显露，“除了您，应该没有人敢克扣夫人的分例吧。”
“那可是下人们欺上瞒下、见风使舵？”
“如今您成了家主，断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以前在府里就好像没有柳茹这个人似的，下人们不把她当主子也正常，但现在，不看僧面也要看看佛面，欺辱她不就等于变相地打萧念远的脸嘛。
“……”萧念远实在想不通柳茹到底要做什么了。他们两人若是互不相扰，倒也能相安无事。属于她的财富、权势、地位，只要她安分守己，他都给得起，但其他的……不会有了。
“哎，您要不今儿就去夫人那儿用午膳？亲自问问她，究竟想要什么。”朱彬好心建议道。
“替我束带吧。”他随意地披上外衫，准备起身。“去太子府上递拜帖，邀他来府上用膳。”
朱彬心里不由赞叹，郎主真是公事、家事两不误啊，他识趣地说道，“属下这就去知会夫人一声。”
面前的男子身形一愣，旋即调整过来，拢了拢靛蓝色的外袍，几分心虚，几分不自在，“不必知会夫人……叫沈姑娘过来。”
“……得令。”朱彬不由得冷汗连连，郎主桃花还挺多，他这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多喜欢几个女子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
榴花照眼明，枝间子初成。清颜白衫，墨染的青丝随手中团扇翻飞，银铃乍响，暗香浮动。
“好。”玉冠束发，阔袖黑袍压不住他通身的贵气，“花与人相映，人面比花娇啊。”
“奴婢沈璃，拜见太子殿下。”她今日穿得随意，浅云的襦裙更衬得她面色娇艳，似有云蒸霞蔚。
“是哪个‘璃’？”宋夷简饶有兴味地问道。
“彩云易散琉璃脆。”沈璃端庄地笑着，只不知这笑藏着几分悲戚和无奈。
“可有表字？”说道“沈”，他不免多问几句，临川的沈氏和清乡的沈氏差别大着呢。
面前的女子缓缓抬头，毫无顾忌地直视着未来的君主，眸中愁情难掩，令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尚无，奴及笄那年，父亲下了狱……”
宋夷简眯起了眼，修长的食指在酒盏上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原来是临川的沈氏，初正还真是胆大包天啊，不过……还算坦诚。”
“若不是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殿下怎么会收呢？”萧念远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右手撑着下颚，清俊的面容焕出软玉般温泽，薄唇微抿，笑意漫溢开来，“倘能得殿下赐字，她也就不枉此身生了。”
沈璃闻言，乖觉地俯身叩首，拜谢他的……恩典。萧念远早就同她说过，把她送给太子于他们都有利。不过是是结盟双方加强联系和信任的一种手段罢了，也只有这样金枝玉叶的贵人才有能力护得住一个罪臣之女……结果是确定的，她怎么想都无所谓，左右不了大局，她那些肮脏的私心都该埋起来，和她不堪的过往一起埋起来。
“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我近来越发喜爱‘盈盈’二字了，便作你的字可好？”宋夷简似在询问她的意见，却没有看她，只顾着和萧念远打趣，“要让太子妃知道了，不免要骂你这个黑心短命的家伙。”
“太子妃大度，自不会同微臣计较。”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萧初正，孤好歹也要给你送几个美人儿，让你的后宅不得安宁。”宋夷简促狭地笑着。
“殿下连嘉宁公主的婚事都忙不过来，竟还有闲心打趣萧某。”
这倒是说到宋夷简心上了，他和嘉宁同为皇后所出，打小就亲厚非常，嘉宁及笄以后，前来求娶的世家子弟不少，但这些人总是家世和才能难以两全，别说嘉宁了，连他都瞧不上，是以他这妹妹的婚事一直耽搁着，耽搁着也不是办法，挑来挑去把嘉宁的年纪熬大了也不好，他这个亲哥哥很为难啊。
“孤的妹妹，值得上这天底下最好的。”宋夷简谈起自己的妹妹时，藏不住半分骄傲。他惋惜地感叹道，“若不是你已经婚配了，孤就是抢也要把你弄到嘉宁面前。”
“殿下说笑了。”
锁秋轩的小院，石榴花盛。柳茹在她的躺椅上打发了一整个下午。得知萧念远打发人来让沈璃过去的时候，她百感交集。
看到沈璃发自内心的真诚、明媚的笑容，她是真的很高兴，希望她能如愿以偿。当沈璃离开后，她开始懒懒散散地躺着，人闲下来总不免胡思乱想。
按照常理，她作为穿越者，难道不应该拥有类似于金手指之类的东西吗？就算没有金手指，上帝视角总该是基本配置吧。她对现在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它既不属于历史上的哪个朝代，也不是她读过的某本网络小说。
周围人的过去和未来她无法洞悉，他们的现在，她仅能参与一部分，非常小的一部分。因此，她很真切地在度过属于这个世界的时间，可这具躯体和它所拥有的社会关系终归不属于她，强烈的陌生感和无力感包围着她。
她在萧念远划定的区域里苟且偷生，除了吃穿用度以外的事情半点不由她。她的社交圈也仅限于沈璃，阿三，还有院子里其他几个姑娘，柳茹的家人，她贪婪地渴望着，不过她也无法直接和他们联系上。
也许，谢昭也能算……朋友？从来都是他来寻她，他若不来，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怎么找他，拿什么理由去找他。
她像笼子里的金丝雀……不，金丝雀太高看自己了，她分明就是笼子里的鹌鹑。
不安于现状，又不敢去打破，抛下一切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这代价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
网络小说里面穿越的女主角们通常不都能大显身手，做出一番事业来吗？再不济，也应该有跌宕起伏的情感线吧。可她每天只能躺着发霉……再过几天，她可能就要发癫了。
没有水课，没有小组作业，没有考试的同时她失去了手机和电脑，留给她的娱乐活动实在太少。换句话说，她被迫高尚了起来。闲得不行的时候，她就去书架上掏出一本书来打发时间，要知道，这些书在她那个时代都是珍藏的保存本，只可远观的那种。
要入夏了，白昼越来越长，晚上在院子里躺着也不会冷，偶有凉风吹来，衣料摩挲着皮肤，感觉痒痒的，很舒服。
躺椅上的女子侧身睡着了，手中的书尚未合上，耷拉在腿上。青古的衣衫，蓝采和的线装书，橘黄色的落日晚霞，拖长的云翳，火红的石榴花，满庭的芳草……
萧念远进来之时屏退了其他人，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说不出的松弛和惬意，还有温暖。
为了方便睡觉，她的头发总是随意地散开，只用细丝般的白绸轻轻地系住。风地将她发丝拂乱，又好像是善解人意地想替她擦去眼角的清泪。
他不自觉地伸手替她捋好被吹散的头发，见她熟睡的样子不自觉笑出了声，“睡得真丑……”
四处打量的目光不由得停驻在她手中的《文论》上，萧念远轻轻地从她手中把书抽出来，在一旁的石桌上翻阅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柳茹还没醒过来，他也有些乏了，曲起右臂撑着脸侧，闭目养神。
现在的柳茹和刚成亲那会儿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从前的她，冷冷清清的，看透了一切，只是不愿意理睬。现在的她，也不喜和人接触，却是因为懒散，有时同他顶顶嘴，有时又十分地敷衍他，有时还来讨好他，就仿佛沾染了几分烟火气一样……
念及此，他克制地拧紧了眉头，消融的戾气重新聚上了他的眉梢。他爹娘的悲剧还不够吗……
感情一事，若非你情我愿，强求的结果就是两代人的痛苦。纵使是你情我愿，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怕最后还是这世间多一对怨偶。太虚幻，太不可捉摸的东西，他宁愿不要，一旦心乱了，原则就坏了，事情就要办砸了。
风吹得有些冷了，他起身走到柳茹面前，白净修长的手指在她额头上轻点几下。睡梦中她只觉额头痒痒的，想用手去拂开烦人的虫子或者别的什么的。她的手刚触碰到他指尖时，他像被烫到了一样，落荒而逃。宽大的袖摆连带着将她腿上的书散落在地，发出吃痛的声响，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柳茹睁开眼，萧念远正站在她躺椅前。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躺着貌似不太礼貌，而且高度差会带来一种压迫感。站起来就要同他凑得很近，真是令人纠结啊。
萧念远察觉到了她好奇打量的目光，不自觉地偏头，避免和她对视，“可曾用过晚膳？”
柳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突然发觉他根本没看自己，只好再补充道，“没有。萧郎君呢？”
“尚未。”
……两人陷入了沉默。柳茹尴尬极了，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互相问候对方饭否的打招呼方式不是屡试不爽吗？
“外面冷，久睡伤身，起来用膳吧。”萧念远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柳茹闻言慌慌张张地起来，站在他身前的方寸之地，只觉唐突，下意识地往后移动，却被躺椅的脚踏绊倒。
萧念远忙嵌住她的腰，两人靠得极近，衣摆相叠，呼吸交错，气氛一时暧昧起来。柳茹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他滚动的喉结和微红的锁骨……
余光瞥见女子越发红润的脸颊，萧念远心中烦躁，本能地俯身，闭眼，想要索取什么。
他双手禁锢在她的腰上，令她无法逃脱，柳茹急中生智，慌乱用力地掐他的脸，萧念远吃痛地清醒过来。
“你不愿意？”他没有放开她，语气中多了几分狠厉。
柳茹点头又摇头，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是她一时半会儿能想清楚的，不过看到萧念远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她简直是劫后余生，如释重负啊！
可在萧念远看来，无疑是她不喜欢他，那他也不必再强人所难，他已经有了答案。
柳茹觉得这样僵持着实在太尴尬，主动提议，“萧郎君不妨先后退几步，再松开我？”
他照做了，眼里多了几分冷漠与疏离。
“阿璃呢？她怎么没……”
萧念远没等她问完，“她今后就是太子的人了。”
柳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她不是你表妹吗？你和她……她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在说晚膳吃什么一样平常。“非分之想只会害了她，她如果聪明点，就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和心机去得到她想要的……”
“是这样吗？”柳茹似是在问他，又好像是在问自己。她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不是悲伤，不是凄楚，也许是苦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