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林眸光一暗，终于将视线施舍般移到这个敢当面骂他的人身上，毕竟自他成名之后，可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大胆地指着他鼻子骂的。

    虽然说的话奇奇怪怪，但完全不妨碍他理解这话里的意思。

    可仔细一看，竟是武林大会那日与他打赌的小姑娘，他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出声，“有趣有趣，你几人的命都在我一念之间，你居然还敢大放厥词，我都不知道你这人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纯粹的蠢呢？”

    苏暖气结：“你！”

    苏林不知从哪里掏出从不离身的折扇微微扇了扇，“罢了，既然你是我师兄的好女儿，我便放你离开又如何。”

    话音刚落，便指尖微微滑动，以劲气将苏暖身上的绳索震断，“滚吧，回去告诉你爹，我可不屑他那套用他人软肋威胁的手段，就算是光明正大的打上他的武林盟，我也一样取他项上人头。”

    苏暖眼睛一转，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既然谷主不愿学那小人之举利用我等性命去威胁正道众人，何不干脆放了我们？我们回去一定什么都不说！必要时候做个‘墙头草’也不是不可，我们可以对天发誓，如若违背谷主的命令，天打雷劈！”

    在社会跌爬滚打这么多年，其他本事没有，但脸皮厚度是确确实实练上来了，反正只是嘴上说说，就算是发誓她也不怕，反正她不信鬼神那一套，真有鬼神，怎么不劈死温易个三心二意的渣男，还留着他到处跟人海誓山盟，指天发誓。

    只要能出去，苏林还管得了他们到底听不听从命令，就算是下毒控制，想来解毒依靠温姑娘的医术，解毒也不是难事。

    这边苏暖眼睛滴溜转的欢快，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却不知在苏林这么识人无数的老狐狸眼里可不是一览无余。

    只是看着面前少女古灵精怪的模样，苏林却难得饶有兴趣的跟着她胡闹，随口附和道：“放了你们也不是不行？”

    看着苏暖渐渐发亮的双眼，他却话锋一转，坏心眼的说道：“可鬼神之说向来玄幻，若是你们出去便翻脸不认人又如何？到时候我可没办法将你们抓回来。”

    “不会不会。”苏暖连连摇头，将自己最无辜的表情摆了出来，努力代入模仿每年家庭聚会上老实无助的自己。

    苏林折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巴，似乎有些苦恼的样子，“你看样子挺可信的，但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骗我？”

    苏暖看向一旁的温玉，又瞧了瞧虚弱的冷刃，还是艰难选择了看起来应该会能屈能伸的温玉。

    “温姑娘向来不屑于撒谎，不信你问她！”

    夏棠棠看着两人有来有往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女主光环发挥了作用，苏林对待苏暖的态度格外宽容温和，与其说是对待仇敌的女儿，反而更像是对待一个喜欢的小辈。

    看着两人视线转移过来，苏暖拼命眨眼睛示意她说点软话，虽不知这魔头今日抽的什么疯，又或者中了反派重要关头会降智的魔咒，但若是能离开，配合他发疯演戏也行。

    夏棠棠可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要真让苏暖发挥女主光环把她带出去了，她之后的戏可就没得唱了。

    夏棠棠目光一凛，全然一副正道中人悍然不畏死的模样，“要杀要剐随意，你苏暖愿意苟且偷生，我温玉宁死也不会对这些邪门歪道低头！”

    苏暖简直想冲上去把这姑奶奶的嘴给捂上了，以前只知道这温大小姐高冷不好接近，但没想到这么迂腐，昨晚上加上先前吃的亏还不够，居然还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

    苏暖一时心情复杂，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全然没有她们这种高尚的品行，能活着谁想用自己宝贵的生命去鸡蛋碰石头，但也不妨碍她暗暗生出钦佩的心情，对温玉的最后一丝嫉恨也消失了。

    冷刃强撑着起身挡在夏棠棠身前，虽身受重伤，却背脊挺直，不肯漏出一丝软弱之意，似锋芒毕现的宝剑，可刚过易折，只差一毫，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夏棠棠凌然不怕死的表情一滞，后槽牙死死咬紧，抬起手重重一推，完全没有防备的冷刃被她这么一推，一时不察便往前扑去，反应过来想要站稳，却不慎牵扯到身上的暗伤，闷哼一声，再没有力气撑住自己沉重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往地上倒去。

    幸好苏暖一直看向这边，赶忙抬手将人接住，但也差点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断气。

    苏暖喘过气来，有些生气地瞪向温玉，“你抽什么疯！？”

    “我没有抽疯，”夏棠棠将目光转向苏林，没有去看地上互相搀扶的两个人，“你们要苟且偷生就快点滚，我身为医谷中人是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的，你们这些邪门歪道连我师兄脚底的污泥都比不上，我师兄会来救我的，你们要滚就快滚。”

    冷刃表情还是那副冷硬的模样，可目光却是凄然而绝望的，像是被主人抛弃丢下的小狗，捧着一颗炙热而滚烫的真心，可被人随意扔在地上踩踏、蹂躏。

    他有些不可置信，甚至觉得是自己受伤太重产生的幻觉，他死死盯着夏棠棠，不愿挪开视线，一字一句道：“我，不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夏棠棠终于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可视线很冷，除了冷便是厌烦和嫌恶，好像往日里他悄悄窥见的温和与对他的无可奈何都是他的梦境，而在今日，在此时此刻，他的梦醒了。

    他听到了能将他彻底打入地狱的冰冷话语。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烦你，以前救你是因为不敢辜负师父的教导，不然我怎么可能救一个邪魔外道！勉强忍让你在我身边打转都是为了利用你刺激我师兄吃醋，确实，有你之后我师兄终于看清了他爱的是谁，外面的野花野草再好，又怎么比得上我们师兄妹之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谊。”

    苏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高高在上，姿态高傲的温玉，心里总觉得温姑娘不可能是这种人，可在听到‘外面的野花野草’时脸颊猛地一下烧的滚烫，愤怒和被人当面指责‘当小三’的羞愧感让她没有办法再冷静思考什么不对劲，只想赶快离开这里，管这个不怕死的干什么！？正好成全她英勇就义的气概！

    她努力用肩膀扛起已经没有丝毫力气的冷刃，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们走！不留在这里碍温姑娘的眼！”

    冷刃用剑慢慢撑起身体站直，任由苏暖怎么拉扯都死活不动，他死死盯着夏棠棠，一字一句道：“我，不，走。”

    夏棠棠简直要被这倔驴给气个仰倒，张嘴正要开口将人骂走，但被一旁的苏林打断。

    苏林以折扇轻拍手掌，发出声响吸引了还在争执的几人的视线，有些好笑的说道：“你们倒是吵得入迷，全然不将我这正主放在眼中。”

    他用折扇点了点苏暖的额头，“我只说过放你这个小丫头离开，什么时候说过放过他俩了。”

    “温玉是孟长老绑回来大有用处的，我可没有权利替孟长老去决定放不放人。”

    这话正好顺了孟于的意思，孟于便闭嘴没有开口，只是坐在角落继续老老实实地当一个没有丝毫存在感的壁画。

    “但是，”苏林的目光移向冷刃，“我恶人谷可不是谁都能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若是让这位冷大杀手活着走出去，我恶人谷的绝命崖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冷刃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了夏棠棠身边，目光冷冽，带着必死的决心，若是苏林不愿放人，他便拼死将温玉送出去。

    “你现在这幅模样可真像是你师父二十年前的样子，不过最后他还是为了活命将那女子抛弃，他以为那人另寻良人，现如今已经退隐江湖，所以找不到踪迹，可其实那女子早在二十年前便被他师父那老不死的折磨死了，只因为两人打赌，风凌究竟会不会为了所谓的爱情进七杀殿，结果那贪生怕死的最后退缩了，可真是笑死人了，听说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肉。”

    冷刃冷冷回道：“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

    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但夏棠棠莫名知道了他的未尽之意。

    我不会像我师父一样，所以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离开你。

    夏棠棠低下头，眸色晦暗，指尖死死嵌进掌心，简直要将掌心的肉挖出来一般，可只有痛才能让她忍住那股从心底冒出来的、抑制不住的冲动。

    温玉看着几人捂着嘴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虽然除了夏姑娘也没有人能听到，她近乎哽咽的喃喃道：“要不...算......”

    她想说算了吧，可话在嘴边，怎么也没有办法可以说出来。

    算了，该怎么算。

    尸骨无存的师父，前世被迫沦为药人的自己，又或者是无数惨死于恶人谷手下的无辜的人。

    就她能算，她又怎么能替他们说出那一句‘算了’。

    温玉死死咬紧牙关，再说不出一句话。

    冷刃死死挡在温玉面前，两人一副同生共死的苦命鸳鸯模样倒是让苏林起了一丝兴趣，他折扇有节奏地轻拍手掌。

    ‘啪，啪，啪，啪！’

    突然重重一拍，兴奋道：“有了！”

    他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嘴边的笑容看着妖异又恐怖，“我们也来打个赌如何？你若是能在我手上活下来，我便放你们俩走如何？”

    冷刃眼中战意凛然，站直身子将手中剑横举在身前，“不用活下来，接你十招行不行？”

    夏棠棠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冷刃。

    苏林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那对我可不公平，但看在我和你师父也算是老相识的面子上，你扔了武器，硬接我十招也可以。”

    “不......”话音未落，便听身前的冷刃淡淡道：“可以。”

    话落，手中从不离身的剑落地，在寂静的地牢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说是接招，但明显是一场结果毫无悬殊的酷刑。

    苏暖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哭的像是个泪人，但这次再也不敢出声，抱着头乞求没有人能看到她。

    温玉咬牙转过头去，一言不发，脸上被泪水打湿，但她没有开口。

    只有夏棠棠死死盯着她身前的冷刃，看着他是如何用血肉之躯去一次一次接下苏林的内力，看着他一次次倒下之后，又咬牙死撑着站起来。

    终于在第九招时，冷刃重重地倒了下去，这一次，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没有办法再站起来。

    冷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无论尝试几次，他都没有办法再站起来，因为他早已经筋脉尽断，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夏棠棠慢慢跪坐在地上，将冷刃扶起抱在怀里，声音哑得快要说不出话，“够了。”

    苏林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既然没有办法接下第十招，那便算你输了。”

    冷刃一听到‘输’这个字，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还想要挣扎着站起来，“我...没......”

    夏棠棠冷冷打断他的话，抬头看向苏林，“要滚就快滚。”

    苏林随意耸耸肩，反正他现在心情很愉快，懒得和温玉这小丫头计较，“那好吧，苏丫头，跟我走。”

    苏暖左右为难地看了看，还是没有办法继续呆在这个恐怖的地方和温玉冷刃同生共死，她小声抛下一句“对不起”便匆匆跟着苏林离开了。

    一旁的孟于也提着小满跟在苏林身后离开了，小满满眼含泪地看着身后坐在地上，浑身鲜血抱在一起的两人，直到离开地牢，大门轰然闭上，再瞧不见一点那两人相互依靠的背影。

    温玉也不再说话，将最后的时间留给两人。

    夏棠棠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地，仔仔细细地将冷刃脏污的脸庞擦干净，冷刃也静静靠在她怀里，两人之间居然难得的有了一丝静谧的独处时间。

    “后悔吗？”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但冷刃就是知道温玉在问什么，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心上人的模样，可无论怎么努力，视线都还是一片模糊，只能看清人物模糊的轮廓，他静静用视线描摹夏棠棠的身影，声音虚弱，“不后悔，也从未后悔。”

    夏棠棠指尖一顿，“这跟白白送死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傻？”

    “不是傻，是怕，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冷刃像是回光返照，居然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抬手捏住夏棠棠的手腕，轻轻用脸颊蹭了蹭夏棠棠的掌心，“对不起，没有把你救出去。”

    “你！”夏棠棠气结，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都快死了还向她说对不起，就因为觉得没有把她救出去。

    冷刃还想要说什么，但夏棠棠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猛地低头吻住冷刃，“闭嘴。”

    唇齿间全是血腥味，又咸又腥，像是混杂着不知道是谁的眼泪，两人吻得入迷，像是抵死缠绵，又像是告别。

    意识模糊间，冷刃像是看见了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眼尾微红，既艳丽又带着拒人千里的冷。

    像是万里冰川深处长出的极艳丽的一朵冰花。

    “我好像...看见你了...真美......”

    冷刃在唇齿间喃喃说出这句话，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搭在夏棠棠后脖颈上的手重重落下，再没了声息。

    “傻子。”

    哽咽的声音飘散在地牢深处，天窗洒下的阳光似乎格外关照地上互相拥抱依靠的两人，可再暖的阳光也没有办法让怀中的人再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