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周生俊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月亮山,那时候的月亮山比现在还要穷。

    他的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每天砍了柴拿到山下去卖以谋生。一天夜里走山路回家,由于过度疲劳,从半山腰摔了下去,摔得血肉模糊。

    下葬之后不过几天,母亲就哭瞎了双眼。

    那时候周生俊还是月亮山小学的七个学生之一,几年之后去到山下读初中,刚接触了点外面的世界,开始沉迷于鲁迅先生的小说。

    他从同学那里借来书,每天抱着在村子里边玩边看,学着鲁迅先生,让村里的小伙伴叫自己俊哥儿。

    村里小孩最能闹腾,左一句右一句的,就这样把“俊哥儿”这个称呼在全村叫响了,母亲不懂这些,却每次还是顺着他的意,笑着叫他俊哥儿。

    周生俊酷爱读书,年长一点之后,就不再跟村里孩子混在一起玩儿了,每天就坐在家门口的石磨边看书学习,有时候母亲推磨,他就在一边给母亲念书。

    就跟笑着叫他俊哥儿一样,母亲就算听不懂,也还是会捧场。

    那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母亲瞎着眼,就这样靠推磨养鸡养牛供着周生俊读书。

    再后来周生俊考进了县里面的高中,回来的日子更少了。

    但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奖状,母亲看不见,却还是一遍一遍地摸着那些奖状。

    她知道,这是她的俊哥儿很厉害的意思。

    那时候山上的人穿的都是用当地产的棉花织的布。

    有次回家,周生俊兴致勃勃地跟母亲讲,山下有了一种新的布料,叫咔叽布,咔叽布做的衣服,时髦又保暖,看着特高级。

    周生俊本是随口一提,但母亲听进了心里。

    没过多久,她就拜托了村里一个熟人,拿着钱去山下,照着他的尺寸做了一身蓝色咔叽布的中山装。

    转眼,周生俊就到了要高考的时候,那时高考恢复没几年,教育不普及,月亮山又偏僻,村里跟周生俊同龄又在读书的只有一个,叫李正新。

    李正新跟周生俊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关系很好,但性格截然不同。

    他贪玩,不爱学习,成绩很糟糕。

    他还跟周生俊说,自己就不参加高考了,安安生生待在山上跟着父母种地。

    考完之后周生俊大概估了一下分,在老师的指导下比较稳妥地报了一所横跨了两个省的大学。

    这所大学很不错,他把消息告诉母亲,母亲高兴坏了,说到时候就穿着那身中山装去学校报道。

    填过志愿之后,有一段空闲时间,周生俊想着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什么都依靠母亲,于是学着父亲以前的样子,每天背着柴、鸡蛋和推的豆腐下山去卖,空闲时间又在山下给人背东西,想赚点学费。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周生俊在山坡上捡柴,村里有人大老远跑过来,嘴里激动地喊着“俊哥儿!俊哥儿!你的录取通知书到咯!”

    周生俊连忙跑回家,报信的人刚好在家门口与母亲交谈,他说,他要下山去,见一个背着斜挎包,穿着绿制服的人上来,便多嘴问了一句,那人说是来给周同学送录取通知书的。

    全村就周生俊一个人参加了高考,这周同学是谁不言而喻。

    村里的人跟他说认识自己周生俊,问能不能直接给他带上去。

    邮递员喘着粗气摇摇头:“这个是要本人亲自来拿的。你若认识他,就回去告知一声,说我在这路口等他。让他尽快过来,我赶着送下一趟。”

    他擦擦脸上的汗:“你们这山路太难走得很,我实在是爬不动了。”

    听完,周生俊丢下柴火便要往山口冲,母亲拦了他一下,看着他脏兮兮的脸:“好歹洗洗脸,穿着那身新衣服去。”

    周生俊实在激动,高兴地说不出话,回屋囫囵地洗了把脸,迅速换好衣服,往山口跑去。

    可是等到了山口,哪里有什么邮递员的身影,他在周围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

    刚好有个村里人从山下上来,他急忙抓住人家问:“李伯,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绿色制服,背个斜挎包的人?”

    那个李伯想了想:“看见过,遇到的时候正往山下走,现在估计都走到山脚了。”

    周生俊顾不得其他,又起身往山下飞奔,一路上摔了几个跟头,咔叽布中山装被刮破了几个口子,刚洗干净的脸又脏了,头发也变得乱糟糟,所幸受的伤都不严重。

    他一路狂奔着,几近连滚带爬地来到山下,依旧看不见半个邮递员的影子。

    按理说,录取通知书没送出去,邮递员是不可能走的。

    那应该是已经有人拿了。

    周生俊一边蔫蔫儿地往山上走,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估计是村里哪个人帮忙拿了,过会儿应该就会送去他家。

    等他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母亲站在家门口,兴奋地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拿到了吗?”

    周生俊强笑着跟母亲说了情况,又安慰道:“再等等吧,应该很快会送来。”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在屋内,一直等到了深夜,门外也不见半个人影儿。

    天刚蒙蒙亮,周生俊就坐不住了,他起身:“我一家一家去问。”

    母亲低着头,沉默着。

    他们都知道希望不大。

    周生俊一直到天黑才一脸疲惫地回到家,母亲听见脚步声,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没问,只是说:“锅里蒸着馍,吃一点吧。”

    周生俊的眼里已经有了泪花。

    过了几天,李正新家突然请客,没说是什么原因,就是把家里的鸡鸭全宰了,他的父母满面红光地张罗着。

    第二天一家三口就不见了踪影,听村里人说,他们去城里了,具体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周生俊突然反应过来,高考之前,李正新明明说过要在山上种地,结果现在居然一声不吭、毫无防备地就举家搬走。

    他又想起,那天来报信的人说,邮递员说了要本人亲自去领,但他又没见过周生俊,若有人冒领,他又怎么能分辨得出真假呢。

    周生俊不傻,一下子便猜到了前因后果,哪怕不愿相信,但这是唯一一种可能。他一刻也待不下去,暗暗在心里想,一定要找到李正新问个清楚。

    一段时间的消沉过后,他开始每天借着放牛的名义,瞒着母亲,悄悄把家里除了几只鸡外的唯一“家产”——一头牛,牵到山下去卖。

    周生俊的话一天比一天少,每天早出晚归。母亲看不见,但她能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牛卖掉的那天,周生俊一个人回了家,母亲站在家门口,没听到牛叫声,便明白了一切,她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责怪,只是说了两个字:“去吧。”

    当天晚上周生俊就收拾好了行李,母亲蹲在石磨边磕磕绊绊地杀鸡。

    那头牛卖了两百块钱,他留了五十在母亲衣服的布袋里。

    母亲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鸡还没打鸣,她便起来悄声摸进厨房,煮了十个鸡蛋,烙了两张馍,又蒸了六个白面馒头,还把昨晚上就煮好的鸡肉又热了热,装进罐子里。

    一切准备就绪,母子两没说一句话,周生俊带着两套衣服和那丰盛得之前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食物,迎着晨曦,朝着远方走去。

    就在要拐过土坡的时候,他回头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母亲还站在家门口的那棵树下,瘦小的身子佝偻着。

    她似乎有所感应,向前走了两步,但那时的她说不出话,只是远远地对着周生俊挥了挥手,就像之前无数次送周生俊下山读书那样。

    周生俊知道那意思:早点回来。

    出去之后,周生俊才发现,原来不管读过多少书,不管成绩有多好,他都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他不知道怎么坐火车,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茫然无措席卷全身。在这一刻,他那十几年来所学的东西仿佛就是个笑话。

    好在他认识字,会说普通话,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磕磕绊绊,总算上了方向对的火车。

    一路辗转,他终于到了那所大学所在的城市,但这趟旅程注定不顺利,他不知道原来大城市里也是扒手横行,没有防备之心,加上孤身一人,被偷过,被抢过,还未找到学校就身无分文。

    没有钱,坐不了车,他睡着桥洞,就近找活干,但不是被骗就是被欺负,每天只能勉强吃饱,根本攒不下钱。

    他就这样一边找学校一边给人家干活挣口饭吃,过了一年多的流浪生活。

    有时候闲下来,周生俊会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找到了学校,然后呢,打李正新一顿?再然后呢?他要怎么证明自己才是周生俊,会有人信他吗?如果没人相信,他又该如何?灰溜溜地回到家乡,一辈子被困在那里?就算有人信,学校还会收他吗?母亲在家里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会不会生病?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就此作罢,不管不顾地回去,可是他不甘心,凭什么?十二年的寒窗苦读,多少个日夜的艰辛努力,难道就要这样付诸东流了吗?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还把他送出去读书,多少次因为学费问题一筹莫展,村里的街坊邻居都劝她说:读书没什么用的,赚不了钱就算了,还费钱又费时间,不如趁早让他回来养家糊口吧。

    第一次,母亲回来问他:俊哥儿,你想继续读书吗?

    周生俊坚定地点头:我想读。

    在那之后,每当别人又说起这件事,母亲总是笑着回答:他想读就让他读吧,总会读出名堂的。

    想到这里,周生俊隐忍地咬着牙。

    要他怎么甘心?

    某日下了大雨,周生俊躺在桥洞下,张着嘴巴接沿着石壁淌下来的雨水,衣服破得堪堪遮住身体,他身心俱疲地闭上眼睛,手里攥着一把钱,这一年多来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半个小时前——

    周生俊是随身带着那套中山装的,出门之前,他还怀着希望,想着能把这件事解决,然后穿着那件衣服进入大学。另外一套衣服被偷了,身上这套又脏又破,不成样子。

    而此时的他已经不奢求能好好地继续读书,只是想找到李正新把事情问清楚,讨一个公道。

    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湿衣服紧贴肌肤,弄得他身上又臭又难受,想着反正那件中山装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干脆换上图个舒服。

    他从桥洞角落拿过那个包裹,层层打开,里面的衣服除了那天下山摔倒被刮了几个洞外,看着崭新又干净。

    他把衣服展开刚要换上,胸前的兜里就传来钢镚儿碰撞产生的叮当响,大脑一瞬间宕机,他颤抖着手去摸,摸出一把纸币,和十几个钢镚儿,这些钱零零总总有六十多块。

    这件衣服是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帮忙收拾的,而他出门一年多,从来没有打开过。

    雨势渐小,外面突然有了人走动的声音。是一个男人背着他的老母亲在路上淌水行走。桥洞里,雨水一滴一滴地滑落,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就在这一刻,周生俊突然想明白了。

    什么功名、什么前途、什么未来、什么公道,他都不要了。

    他要回去!他要回到母亲的身边去!

    想通的那一刻,周生俊归心似箭,他立马起身,没动那些钱,学着来的时候一边找活干一边赶路,朝着家的方向出发。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月亮山上的枣子熟了三回,也落了三回,沙枣树又从树叶繁密变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这天,母亲如往常一般勾着腰捡了一兜枣子,坐在石磨旁边的小凳子上,用衣服一颗颗地擦拭着。

    今年的枣糕,俊哥儿应该能吃上了吧?

    她知道儿子此去归期不定,而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三年。

    周生俊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一路过来,山上没人认出他,只是对着这个“陌生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母亲的身形变得更加瘦小,脸上的沟壑也更深了,满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着。

    周生俊默默看着,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却好似有所感应般,擦枣的动作突然顿住,微微向周生俊站着的地方偏了下头,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俊哥儿?”

    声音苍老又沙哑。

    这三年来,周生俊发现钱被偷的时候没哭,打工被骗,白给人家干了两个月的时候没哭,去要工费不成还被拉到河边拳打脚踢的时候没哭,想到自己挑灯苦读的三千个日夜就此作废的时候没哭。

    但就在母亲叫他的这一瞬间,泪水如洪水般涌入眼睛,他跑过去跪在母亲腿边,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起来。

    母亲也泣不成声,她用手慢慢地抚摸着周生俊的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生俊放弃了公道,他悟得了亲人比什么都重要的道理,他哪也不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好好陪在母亲身边,让她的晚年能够过得幸福一点。

    当天晚上周生俊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母亲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说明天给他做枣糕吃,可惜了前两年做的,一个人吃不完,最后都给喂鸡了。

    煤油灯仿佛都比之前亮堂了,老房子里温暖又明亮,家终于又有了家的样子。

    可是命运偏偏就是这般喜欢作弄人。

    第二天周生俊起了个大早,蒸了白馍给母亲当早饭,趁着母亲还没醒就去干活了。  到了中午,他想着该回去做午饭了,回到家见母亲的房门还关着,他以为是在午睡,又去到厨房,可是,那锅里的白馍一个也没动过。

    周生俊在门口慌张地叫了两声,没人应答,他有些崩溃跑进去,只见母亲闭着双眼,睡得很安详,却再也没有醒来。

    村里的老人说,母亲本就已经油尽灯枯,是一直吊着一口气等他回来,想“见”他最后一面,让他回来还有个“家”,如今等到了,她也就安心了。

    周生俊,最终还是没能吃到母亲做的枣糕。

    而自那天起,他就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半痴半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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