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叶蔓在旁侧,清清楚楚看到了江晏本欲拒绝、听到自己会去之后又临场改口的全过程。她不动声色眯了下眼睛,这家伙,肯定是怀疑她会趁着出门玩的机会溜了,想亲自盯着自己。

    但当着众人的面,她只是浅浅笑笑,仿佛没有一点不悦,完美融入几人和谐的闲聊中。往好处想,至少江晏没有当着众人的面阻拦自己出门。

    “怎么都往学堂那边去了?”余景瑄伸长脖子朝着小院侧门那边看着。

    “文太常请了戏班来给孙老先生贺寿,台子搭在学堂后边的园子里。”旁边一个路人经过,顺口回答道。

    于是余景瑄一声招呼,几个人便一同朝着学堂后园去,看看热闹。

    脚步错落间,叶蔓和唐锦心被落在后面,同样的还有一直不疾不徐的江晏。

    “叶蔓,江晏,你二人留一下。”孙老先生的声音响起,顿时让叶蔓有种梦回学堂的错觉。那一瞬间她仿佛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古灵精怪的叶大小姐,又一次因为调皮捣蛋而被先生留堂。

    叶蔓转身看向孙先生,然后用眼神示意唐锦心不用等她,便朝着孙先生走过去。

    孙老先生一只手捋了捋自己花白且稀疏的胡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两沓泛黄的纸张,叶蔓一眼就看出这是学堂专用的澄纸,当年读书时的倦烦和无奈也一并涌了上来。

    “前几日晾晒旧书,正好翻到这几页。”老先生说话的时候,胡子跟着一颤一颤,十分有趣,“算来已有三四年了,江晏嘛我放心,”说着老先生眼神眯起来,脸上堆出一个老顽童般的笑意,转向叶蔓道,“那么,我来问问你。”

    叶蔓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做梦一样。在学堂读书的那些年,叶蔓就很怕在学堂外面碰到老先生,因为他总会不分场合地“考考你”。不管是在游园赏玩,还是在酒楼听曲用膳,甚至是某位大人的生辰宴会上,他都会突然来上一句:“丫头,接我这一句,‘休说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1]

    叶蔓还记得自己支支吾吾应不上来的尴尬和局促,等回头认认真真背下了“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下次再见了先生,对方却捋捋胡须,换了题目。

    人终将被往日窘态困其一生,后来叶蔓已不在学堂,偶尔睡梦中却还会出现被先生提问,自己却头脑空白、着急难堪的情境,每次醒来都懵然片刻,然后长出一口气。

    没想到眼下噩梦成真,她真的又被老先生提问了!其实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叶蔓就是一口气提起来,莫名紧张。

    “你说说,朱熹《朱子语类》卷十四中,何以为安?”老先生精神很好,人虽年迈,但眼睛还透亮,提问的时候便一眨不眨看向叶蔓。

    叶蔓听到之后有些意外,顺势接道:“安,谓随所寓而安,盖深于静也。”

    这虽是他们上学的时候先生曾重点教习过的篇目,但叶蔓其实印象并不深刻。好巧不巧,前几日江晏逼着她读书的文章中正有此篇,如今刚好用上。

    叶蔓有些窃喜,前几日读书的时候还对江晏颇有微词,现在倒要夸他一句先见之明。

    “好,好。”孙先生笑得舒坦,“正是如此。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古人的智慧要懂得加以借鉴啊。”[2]

    叶蔓愣了愣,后知后觉明白老先生这是在开导她。她家里的变故老先生肯定是知道的,先生能不介意自己的身份已是难得,没想到还借着提问劝慰自己,叶蔓顿觉百感交集,眼泪一瞬间涌起,差一点就要哭出来。

    老先生呵呵笑着,摆了摆手上的澄纸,继续道:“不记得这是什么了吧。这是当年你二人的罚抄,正巧今日都在,我便将其物归原主吧。”

    老先生一手一份,递给叶蔓和江晏二人。

    叶蔓接过澄纸拿在手上,看着纸张上的内容却没有太熟悉的感觉。她翻了几页,看到中间某一页的时候,突然记起来。

    也是在学堂的时候。那阵她和江晏已经不太对付,江晏见了她便躲着,就算她凑到他面前他也静默应对。叶蔓则愈发生气,江晏这样子,仿佛她是什么瘟神似的,什么道理!

    江晏在学堂读书一向认真用功,做事也稳妥。孙老先生很是欣赏他,除去课业收发之外,还让江晏监督学生们每日来勤。

    虽然性格安静沉稳,但江晏不算是古板不通的人,有人来迟个一时半刻,他其实并不会严格计较。大家都是同窗,他多半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偏偏有一次叶蔓来迟,她前日备好上学的书本被年纪尚小的弟弟撕了个乱七八糟,她不得不临时换新,因此迟了。叶蔓大女子能伸能缩,向江晏好言哀求,希望他能放她一马。

    但江晏执着笔坐在那里,一张脸冷冷的没有情绪,一笔一划地将叶蔓的名字记到了考勤册子上。

    当天叶蔓就被孙老先生罚抄《劝学》十遍。

    罚抄事小,叶蔓咬牙咧嘴抄了一遍,把这份原稿交给余景瑄,让他找了几个人帮她把剩下九遍补完。但这口气叶蔓真是如鲠在喉,她完全不理解。

    虽说确实是她迟到在先,可她仅仅迟了那么一刻,先生都还没到呢。换做以往的其他同窗,江晏从没这样过,这摆明了是针对她。

    叶蔓当着全学堂的面被老先生罚,当日还有平日在家读私塾的学生来旁听,叶蔓记得江晏的两位堂哥就在其列,真是让她丢人丢了个大的。

    叶蔓对此事耿耿于怀,风雨无阻地蹲了江晏整整俩月,总算让她蹲到一次。

    当日江晏到学堂的时候已过了到学的时辰,迟了半刻。他形容有些狼狈,一身水渍,明明外面并没有下雨。叶蔓虽觉异样,但还是憋着那口气,等先生到了她即刻报告:“江晏迟到了,罚他抄十遍!他知法犯法瞒而不报,再罚十遍!”

    老先生问清情况,罚了江晏十遍。虽然没能罚他二十遍让叶蔓有些遗憾,但她这段时日以来的怨气总也算出了个痛快,心里这才舒坦些。

    如今已经过去很久,当时二人的罚抄又出现在面前,确实让人百感交集。叶蔓讪讪笑了笑,打算出了这个门就将这些东西全部扔掉,要不然留着提醒江晏他们过去的恩怨吗,那岂不是又给了她磋磨自己的借口。

    “当时有人问我,怎么明知你二人不和,却也不做干预。”老先生似乎觉得叶蔓的反应很是有趣,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我说,少年人并无长久的怨愁,都会随着春风秋叶缓缓散了。怎么样,如今让我说中了吧。”

    老先生的目光在叶蔓和江晏二人身上流连了一番,然后又眯起眼睛笑得开怀。

    叶蔓秀眉蹙了蹙,她不确定老先生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只是跟着笑笑。

    和老先生闲叙之后,叶蔓和江晏二人将澄纸收起来,也打算去看看今日的戏班。叶蔓不想和江晏走在一道,便故意落下几步。正巧有人找她叙话,叶蔓转身,发现是刚刚和余景瑄在一起的陆林栋。

    “叶蔓,刚刚没找到机会同你讲话,近来可好?”陆林栋比余景瑄沉稳些,但又不像江晏那样淡漠,是个极好相处的正常人。

    叶蔓心中偷笑,这年头连“正常人”三个字也算是夸奖之词了。

    “我很好,你呢。我听景瑄说你已做了官,感觉如何?”叶蔓声音清脆悦耳,顺着春风,让人听了便心情愉悦。

    “不过借家中的光讨个闲职做做,若能为大周和百姓做点实事,便是我的荣幸了。”陆林栋回道。

    “陆大人太谦虚,这让我可有些无地自容。”叶蔓调侃道。

    陆林栋耳廓微微泛红,明明很高大俊朗的一个人,在叶蔓面前却莫名有种局促感。他踯躅再三,最后还是开口道:“你若是……你若是在江知肆府上不顺心,我可以接你到我处……你不要误会。”

    叶蔓没等他说完,便笑道:“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如今是刑部过了明路到江府当值的戴罪之人,家中有此一遭,我能寻得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已是万幸,不敢再奢求更多,更不敢连累了陆大人。”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陆林栋也自觉刚刚的话不妥,只是关心则乱,却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我只怕你在他那里过得不好,京城人人都说你二人有过节,在学堂的时候确实也有所纠葛,我担心。”陆林栋语速比刚刚快了很多,可见心切。

    “我了解,我也很感激。但是请你也相信我,此事请你不必过分忧心。”叶蔓并不打算解释更多,只是要在陆林栋不宁的心绪上落一道安神符,也免得他继续胡思乱想。

    陆林栋点点头,又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一直是知晓的。”

    “好了。听园子里的动静好热闹,去听听曲儿吧。”叶蔓打断了陆林栋更多的话,朗声提议道。

    陆林栋滞了片刻,微微探口气,道了一声:“好。”

    二人一并拐过院门口,才发现江晏竟然在此等候,叶蔓垂了下眼睫,莫名有些心虚。

    江晏刚刚发觉叶蔓落了脚程,在此处等叶蔓一同前往,等到二人之后,便转身朝着戏台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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