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環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幼虎。
冰雪寒凉穿透了皮毛，她好像在冷硬的石面上趴了很久，又冷又饿，就是一头牛放在她眼前，她也能全吞进去！
细弱的哼唧声唤醒了她的神智。转过头，左侧的石包上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大老虎，而那声音正出自它脚下的虎崽。
那老虎眼神阴翳，不知是幼虎的叫声惹了它厌烦？沈環见它微微偏头，跟着一口咬住了那幼崽的脖颈！
刹时血液喷溅如注。
她猛地哆嗦一下，顾不上酸软的四肢，爬起便跑。
突然，从悬崖上呼呼啦啦掉下来一团冰雪，落地时发出“砰”的巨响。
红色雪水流淌一地，浓重的血腥气充斥了鼻腔，她饥饿的胃发出一声怪响。
探头看去，与冰雪一块落下的，是个浑身流着血的男人。
沈環看到大老虎停下了动作，紧紧地盯着他。
那男人却孱弱地说道，“你来吃我吧，放过你的孩子。”
闻言，那老虎立刻丢下它半死不活的幼子，猛扑过去。
饿了许久的野兽如何能抗拒摆上桌的五花肉呢？
沈環想着，如今事易时移，她也成了野兽，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才是自然法度。
便颤巍巍跟上前，准备蹭吃个瓜落。
可还没等她舔上两口血，忽然间天旋地转，她躺倒在地，惊愕地发现自己变成了那盘五花肉！
腰腹传来剧痛，沈環感到坚硬的虎牙在来回撕扯她的内脏。抬起头，正对上大老虎那双橙黄透亮的眼睛。它早已没有了食子时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燃烧般的炽热，以及被血气熏染的兴奋！
她心下一慌，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一拳打向那双虎眼。
我可不是舍身饲虎的傻子！她心道。
老虎猛然吃痛，暴怒之下一爪撕破她的右臂，朝着脖颈张开大嘴。可沈環仿若癫狂，全然不怕撕打咬伤的剧痛，伤手架挡住老虎臂膀，一口咬住虎口露出的舌颊！
柔软的舌头贯出冲天的腥臭，她几欲呕吐。虎牙已经刺穿了脸颊，她还紧咬着虎舌不松，好在很快听到老虎发出呜呜咽咽的哼叫。
她循着力道抠它的眼睛，它却应激似的甩开。
那用力的一晃让她眼前一黑。眩晕中，她看到巨大的虎爪猛地拍向她左脸！
……
“啪嗒！”
左脸传来剧痛，可沈環只感觉眼皮有千钧重。
梦境消失，她陷入了清醒的黑暗。
风刃刺穿心脏的那一瞬，恐惧悲戚伴着彻骨的寒冷袭来，她再一次紧闭双眼想要忘却。
噩梦也罢，总比清醒着沉沦更好一些。更何况，我应当已经死了。
她想着，再度放任意识涣散。
可突然间，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响起。
“不是吧……又要睡了？”
他的语气很是无奈，还隐隐有些怨怼。
“又睡！又睡！都三天了，这是想让老夫困死在你识海里？”
“不行！这日后让朱雀几个老小子知道了，还不笑话死老夫？”
少年声音脆亮的像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却一口一个“老夫”让沈環哑然失笑，莫名放松了许多。
正想伴着这怨怼做个美梦，不料黑暗中冒出了一团青色光晕。
那是块灵气四溢的玉玦，看样子是什么动物的首尾圈成，水雾似的灵气从缺口穿出，成一轮曜日环食，虚幻缥缈，慑心动魄。
她不自觉走近，只感觉识海在这灵动的青光侵染下，此前的疼痛被缓慢的抚平了。她忍不住伸手去碰。
突然，铜锣似的巨响炸开！
“沈家小女，既然你自己不愿面对，那老夫就来帮你面对！”
那玉玦陡然间左右摇晃，又自上而下旋转，玉身全然粉碎，青光灵气激荡四散，一条手腕粗细的青色小龙扑棱着碎玉末腾空而起。
她脑中有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正欲大喊，青龙却一甩尾巴，龙鳞闪耀如刚点燃的烟花，在她左脸一炸，整个人就恍恍惚惚跌进一片青光里了。
沈環猛地睁开双眼。
“是青龙神玦！”
她惊呼一声，从石板上弹起，三魂吓丢了七魄，惊慌失措地来回扒拉衣衫，试图抖出那枚玉玦。
从头翻找到脚，毫无所获。沈環吐出两口浊气，平静下来。
也对，如此重要的青龙神玦怎么会在她的身上？
此刻祂应当稳居月息坛上，由沈珩敬祈神意，施受生之神力庇护山林。
这是时隔16年之久的神授之祭，对镇山族，尤其是新任家主的沈珩来说至关重要。
神玦绝不会、更不能出什么差错！
想到此处，沈環彻底冷静了。
她一个曾经的家主继承人，如今被赶出朝瑶山自生自灭的废柴，担心神力滔天的青龙神玦可真是自不量力！
沈環苦笑一声，这才觉察到情况不对。
她本是被闻人月麟的风刃穿心，该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可浑身上下非但没有一点伤口，连原本的男装也变作了纱裙。
是被人救了？
四周昏暗，只有地上小块萤石发出微弱的光芒，无法看清全貌。她此前刚遭追杀，不敢轻举妄动。只悄悄闭目静气，将全身灵气贯通于耳目的两条经脉，一瞬之后，眼耳便灼热如烤，睁开眼，一道流光“唰”地从黑瞳中闪过。
沈環气定神闲地运起天赋灵能，忽而胸口闷痛，无法抑制，张口喷出一滩血来！
怎么回事？她诧异地抹去嘴角血迹。
灵能是生身自带，怎会突然反噬？
“嘁！真是个笨蛋！”细小的嬉笑声响起。
谁！
沈環连忙扫视四周。
她的灵能是觉知强于常人数倍，正如此刻，她可见这钟乳石洞中央，有一团枯枝灰烬，其上还摆着一口简陋的煮锅。洞深处断断续续传来妇人的咳嗽和抽泣。
再将觉知放远，洞口风声簌簌，而洞外五百米范围内却没有任何活物的声音。
这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深吸一口气，专注去寻找那道笑声。直觉告诉她，这声音与那梦中少年来自同一处。
可细寻了半晌，那人又似跟她玩笑一般，不再发一语。
“藏头露尾，真是小人行径。”沈環嘀咕着，一抬头看见头顶的石柱尾端结着细小的冰晶。
再摸摸还有些痛的左脸，她心思陡然一转，状似恍然大悟道：“原来什么少年什么神玦都是假的！定是这冰晶先前被火烤化，又砸到我脸上，才恍恍惚惚做这噩梦一场。”
“无趣啊！”她拍拍手，准备跳下石板找里面的人问问情况。
突然眼前青光一闪，一只手腕粗细的青色小龙凭空出现，神气活现地转了两圈，冲她一抬下巴。
“喂喂喂！你既见过本尊的玉影分身，居然还能说它是假的？你的心眼是让忠极渊的万年淤泥糊死了吧！”
那小青龙昂首漂浮，龙尾隐匿在如云的灵气中，全身闪烁着耀目的青光，俨然一副超尘拔俗凡人不可亲近之态。
沈環就差被晃瞎了。
可她眼珠连转都没转，从石板一跃而下，落地时却腿脚酸软，差点磕到火盆上的那口锅。
她强装镇定的站起来拍拍衣服，大步往洞深处走去。
青龙紧跟着漂浮过来，还转了个“之”字型，灵光将沈環的侧影打在石壁上，忽明忽暗，可她视若无睹，甚至在耳畔扇了扇风。
“哪来的蚊子？真讨厌！”
“我焯！不会真瞎了吧！”青龙一爪抚摸自己的尾巴，摇头晃脑一番，若有所思道：“定是刚才力道不够，让你神魂还恍惚着，看老夫再给你打醒一次！”
说罢，它猛地转身，隐藏在灵云中的尾巴这下便显露了出来。
沈環见这小龙重演梦中动作，心中冷笑，瞬间出手抓住龙尾，又顺势向下拖拽龙头，右掌紧跟着按住，一把将这威风满面的小青龙压制在地。
“果然是你这小东西戏弄于我！是何人借你的胆子，敢假冒青龙神玦？”
小青龙从被偷袭的不可置信转瞬变得怒不可遏，沈環竟能从它那张苍青的脸上看出红白交替之色。
“放开我！你个狼心狗肺的，竟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青龙咬牙切齿，为了脱身不停地上下扭动，沈環只得手腿并用，全力压制，生怕让它跑了。
“救命恩人？少说谎了！我竟不知这世间还有妖鬼会去救人？”
“你！你竟敢说本尊是妖鬼！”青龙勃然大怒，龇出利齿回头便咬，却被沈環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它蓦地收敛了神色，表情瞬间肃穆，怨愤地瞪着她。
“我真的生气了。”压抑的声调自沈環脑海中响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猛地拉进了黑暗的识海。
漫无边际的识海里，沈環四处跑动想要逃离却找不到出路。但她却不能停步，因她一旦停下，就会在一片漆黑中看见那块青色的玉玦。
可这一次，那青光不再安抚她，转而成为一种磅礴且蛮横的神力，在她的识海里横冲直撞，让她的神魂疼痛难忍。
她想要流转灵力，可却惊恐地发现玉玦越变越大，无论她在何处都被青光笼罩，完全淹没了那点微末伎俩。那玉玦还在变大，近乎充斥了她的整个识海，她头痛欲裂，耳畔嗡鸣不止。
“噗！”沈環吐出一大口鲜血，睁开眼，青龙早已脱离钳制，稳当当地在她面前盘坐着。
“这回你可信了？”青龙语调倨傲。
正待听这小姑娘的告罪之语，却发现她眼神呆滞，下巴绷得很紧，神情肃穆不知在想些什么。
它伸出一只脚趾去戳她，“是本尊英武不凡，给你吓傻了？”
却见沈環猛地转头，面色不善地瞪着它，“你不在你的朝瑶山好好待着，为什么跑进我的识海里？还有……”
沈環一手按着自己的心脏，“没有心跳，这具身体，是死尸。”
她声音轻轻的，却盛满了疑惑不解，“是尸体却还活着的我，是什么？是妖鬼吗？”
青龙神色一僵，尴尬地转过脸去。
“是你一直在大喊着‘救命啊救命’的，我本来在睡觉，忽然被你吵醒了，要不是我，你此刻已经在排队轮回了，哪有成为妖鬼的机会？”
“真能胡说！”沈環忽然气愤，“山中八年，每一次的祈神仪式我都无数遍的呼唤你，期盼尊贵的青龙神玦给我一次神示，可哪怕一次也没有过！”
她冷笑一声，“生命垂危的那一刻，我向所有人神求救，唯独除了你。既然你不会回应，为何在我没有呼唤你的时候你又突然出现救我？”
“我……”青龙嗫嗫无声，眼神飘忽不定，只嘀咕着“明明听见呼救了。”可声音却越发细小。
祂感觉浑身都不自在，正想隐身逃离，忽然听见沈環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站起身冲祂行了个祈神跪拜大礼，不由愣住。
听她语气平静地说道：“无论我现在是人还是妖鬼，能存活着全是仰赖您的救命之恩，我将永生铭记，感激不尽，恳请您原谅我之前的言行无状。”
青龙扭过头，轻轻地“哼”了一声，那股不自在消退了不少。
又听她张口。
“……但如今‘新山神’继位，我也已经脱离了沈氏，万不敢也无力去承接您滔天的神力。还望尊贵的青龙大人回到朝瑶山，继续泽披世人。”
她再一拜，礼成，悄悄嘀咕出一句，“可莫再戏弄我了”，低下头一副敬听神示的模样。
青龙语塞，才明白这小女娃是以信众之态向祂祈愿，而祂此刻清醒着，于是那道愿灵白光明晃晃地窜进祂眼前，甩也甩不脱。
祂终于无奈道：“你以为老夫不想回去吗？”
青龙一想起如今这棘手状况也一阵气恼。
“救你时不知怎地卷进了时空裂隙，老夫的玉影分身和你的神魂纠缠，无法分离。而此地，老夫早已探查过，方圆千里全无灵气，是个被神明遗弃，无法神降的地方。别说分身现在出不来，就是能出来，顷刻间就会让整个世界坍塌。”
“如今连我自己也没办法回去。”青龙颓丧地往她头顶一趴，一只龙爪支着下巴，尾巴带着灵云摇晃摇晃，全然不像个高贵的神祇。
不过沈環此刻根本无暇管祂，嘴里念叨着青龙方才的话。
“全无灵气……全无灵气……自青帝救世三百年来帝台境已然灵气渐醒，中古大陆怎么会有全无灵气的地方？”
她眸光一闪，一跃而起朝洞口跑去。
青龙被晃了一跳，大声叫她，“喂，你去哪！”
可回应祂的只有洞里的层层回音。
沈環一把掀开洞口挡风的厚衣，暴烈的寒风裹挟冰雪蓦然冲向她的眼睛。
她只得用手挡着，护住脸颊不被冰粒割伤。好容易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茫茫白雪，橙黄色的天空下，巨大的骨架在各处耸立，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尸骨。
赤日被薄雾遮掩，遥映太阳的只有远处山顶几棵尚还□□的枯树。
极目远望，全是这样苍凉的荒原，似乎除了山洞中的活人，真的再没有其他活物的踪迹了。
沈環心神不宁，一步踏错，陷进厚重的雪窝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跌去。
突然，一双冰冷却有力的手猛地将她拦住捞起，她顺着力道转过半圈，抬起头，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中。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很多年以后沈環回忆起这一瞬，寒风卷着细沙雪从两人间飘过，恰似眸中弥漫不清的水雾。
在那双专注到灼热的眼眸里，她清晰地看见自己慌乱的倒影，本不存在的心脏好像不可抑制得猛烈跳动起来。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那只朝她扑来的老虎。
梦中没有感受到的恐惧，却在此刻，在他的目光中，浑身战栗不休！
好在，他见她站稳后顷刻便松手了，还朝她微一拱手道：“失礼了。”
她低头敛去不自然的神色，正想道谢，忽然听见青龙在她识海中出声，“竟是谢鸣珂！原来这里是三百年前啊……”
谢鸣珂……救世主青帝？！
她猛地抬起头，少年身影掩埋在厚重冬衣之中，此刻终于完整映入她的眼帘。沈環不知所措地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轻快的声音打断。
有人自谢鸣珂身后的雪坡爬了上来。
“鸣珂，这就是你说的，将你从凶兽口中救下来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