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余生点头,重复了一遍:“对,就是半个月前。”
“怎么会,怎么会,之前不是猜测辎重是一个月前从私宅被运走——”闻清韶话音突然一转,半截话露在了外头,“等等,你刚刚说——四皇子?!”
贺余生眼神沉了一瞬,但他还是肯定地说:“对,就是原禄。”
“怎么会……怎么会……”
闻清韶焦灼地原地转了一圈,贺余生就小心翼翼跟在她后面,关切地看着她,却不敢出声打扰。
“也就是说,”她最后停在了桌案前,低着头撑着上面,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辎重一个月前被人从私宅里运了出来,但等了半个月四皇子的人才从京城运往边疆。”
“守在私宅的人也很有可能比辎重后离开,差不多也是半个月前。”她的手不自主地攥住了桌案边缘,用力捏紧,桌案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声,“这些人是刑部的人还是兵部的人?是他们诬陷我阿爹的吗?”
“邵尚书也是半个月前从边疆赶来京城,但他是五皇子的人——”她猛地转身抬起头来,看向身后的贺余生,“而二郎你,是太子的人。”
说到这,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是我的夫君,我们本该坦诚相待,但你察觉到了什么,却不肯告诉我。”
贺余生下意识抬起手来想扶住她:“清韶,我……”
但他的手手抬到半空就又猛地止住,手指无措地蜷缩颤动着,似乎很痛苦又很无奈。
“二郎,”闻清韶却忽然抓住他的手,目光紧紧地注视着他,“你到底在犹豫或者忌惮什么?”
“我……”贺余生将目光撇向一旁,不敢与她对视。
片刻后,两人相握的手猛然松开、垂落。
“我知道了。”闻清韶面无表情走向床边,只有微红的眼角彰显了她的不平的心绪,“已经很晚了,睡吧。”
贺余生的心也跟着猛地沉了下去,那些顾虑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我……”
但就他这么犹豫的一会儿,闻清韶已经动作迅速地躺上床背对着他,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举步维艰地来到床边,凝视着她生气而绝情的背影,嘴唇几次上下开合,嗫嚅了半天也难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他只能无言地躺上床,浑身僵硬也不敢辗转,生怕惊扰了旁边的娘子。
深秋的夜里,外面北风大作,顺着窗缝钻进了屋内,摩擦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一声叹息。
御寒的被衾横隔在两人之间,谁也没有去碰,像是一道逾越不过的天堑。
冷意侵袭,周围空气一如两人的关系跌进了冰点。
这一个多月的浓情蜜意像是一场梦,一天前的晚上他们还交颈而眠,如今却是同床异梦,甚至还不如刚大婚时。
至少当时的煎熬是甜蜜的,现在却完完全全是痛苦的。
贺余生浑身僵硬,手指失去知觉,连抬都抬不起来,可想而知应该已经惨白到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种僵硬不同于发病时的那种僵硬,而是恐惧害怕到身体失去控制,连颤抖都欠奉。
呼吸微弱到几乎没有,眼前也一片模糊,耳边是一片空鸣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突然,身下的床榻微微一震,一只手捏着被衾的一角横跨过他的身体。
“身体差就别学别人任性,等下生病了还不是我受累,总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黯淡无神的眼眸忽然就有了光。
闻清韶帮他盖好被衾,无声地叹了口气:“二郎。”
他颈脖发僵转不动,只好用眼睛急切看向她,隐隐可见水光。
被捂在被子里的身体开始回暖,全身僵硬的关节开始活络。
“二郎,我等你。”她用掌心轻轻覆在他的眼睛上,轻声说,“等你明天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说完,她就要抽回手去,下一刻,却被另一只体温更低的手捉住了。
“我就说吧。”闻清韶被冻得一哆嗦,反客为主地将他的手罩在手心,试图捂热,“这才多久,手就冻成这样了。”
贺余生的手不断收紧,只有深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他才能得到一点实感——他的神佛并没有抛弃她的信徒。
闻清韶能感受到他的不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二郎,你别怕,说了会等就是会等,但——”
他的心随着她的语调高高提起。
“没有下次了。”她说。
“……好。”他艰涩地开口,眉眼却微展,眼中似有星河涌动。
闻清韶又一次捂着他的眼睛,有些烦躁:“不许这样看我。”
她本来还生着气,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可等理智稍微回笼,看着旁边跟个木头一样没有活气的郎君,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她要是真一晚上不理他,他恐怕真就傻愣愣地在这吹一晚上的冷风。
可是这是两码事,不代表她原谅他了,更不代表他可以试图萌混过关!
“好了,早点睡吧。”最后,她也钻进被衾里,闷声说,“明天早去早回。”
“……好。”他低声道,手试探性地碰上她身侧的手。
她没有反应。
他屏住呼吸,手指悄然插进指缝。
十指相扣。
……
第二天,用过早膳后,闻清韶和贺余生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没有人开口。
濯缨没想到郎君和娘子之间竟会有隔夜气,一时惊得也不敢吱声。
往日和她一起受罪的车夫此时不却在员外候着,只留她一个人面对如此尴尬的场景。
最后,是闻清韶率先开口:“二郎,不是说要去木音阁吗?”
贺余生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身侧的手动了动,到底没有伸出去。
“快去吧,早去早回。”闻清韶努力牵起唇角,转眼却又觉得这样的笑容太过难看,遂又撇开脸,若无其事地说。
贺余生目光追随着她,抿唇:“那你呢?”
“我?”她略一思考,然后笑了一下,“正好,等晚点我去找林三娘吧,上次和她在落雨坊定的穗子应该早就做好了,正好一起去拿。”
“……好。”他怔了怔,眼睫垂下,“那……我走了。”
“嗯嗯,去吧。”闻清韶含笑看着他,“我等你回来。”
贺余生动了动唇,一步一侧头艰难地走出门去。
闻清韶以笑相对。
可等到他上了马车的那一刻,她唇角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着马车逐渐远去,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濯缨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娘子……”
闻清韶忽然回神,表情有些莫测地看向了她。
濯缨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打鼓:“怎么、怎么了?”
“走,我们去找四娘。”
另一边。
车夫架着马车走出一段距离后,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隔着车帘低声说:“郎君,上次查的那个出现在刑部大牢的人有消息了。”
贺余生神情微动:“是谁?”
“不知道,但有人看见……”车夫似乎吞了一下口水,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有人、有人看见——他见过太子身边的人!”
“我知道了。”贺余生表情未变,显然有所预料,但目光却是冷沉了下来,“之前前两天送信过来让你们查的事情查到了吗?”
“查到了,六部三衙之中最近告假的一共有三人,调查后不知去向的只有副都指挥使王佑安大人。”
“我知道了。”既然辎重已经被重新押运,而兵部内部又毫无动静,那领队的人在其他司部之中的可能性最大,时间紧迫,他也来不及验证其它可能。
车夫没敢在开口,这件事郎君当时说要用自己的人查而不借助太子的人时,他还有些疑惑,但结果查出这么一个消息……
郎君恐怕早就猜到了。
可是,他们现在就要去见太子了,郎君到底怎么想的?!
车夫满心疑惑,但又不敢在此刻打扰贺余生,只能闷头驾车。
他一时也不知道究竟是应该快一点、还是慢一点,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和之前一样。
从敦亲王府到木音阁的距离说远也不远、说不远也远,不管速度如何,总有到了的时候。
车夫忐忑地扶着贺余生下车,时隔几天,再次看到这个熟悉的药馆,心情却不再放松,而是暗自警惕起来了——
仿佛里面等着他们的,不是当朝最尊贵的储君,而是可怕的洪荒猛兽。
贺余生一步一步往木音阁走去,脸色是一贯的苍白,但眼神却极为冷淡而沉静。
一进门,甘草就迎了上来,然后把他领进了药房密室:“郎君,主子已经在里面等候你多时了。”
一听这话,车夫更警惕了,整个人绷紧得像一只即将离弦之箭。
他刚要跟上去,却被贺余生挥退:“我自己一个人进去,你在这里等着。”
然后又压低声音,叮嘱道:“见机行事,如有不对赶紧逃,别进来。”
“可是,郎君——”
贺余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从容不迫地推开了门。
等他进去后,甘草贴心地关上了门,把车夫担心的目光隔绝。
一进门,他最先听到一个沉稳的男声:“你来了。”
他闻声看去,药室内背对着他站着一个人,一身华服气宇轩昂,说话时正转过身来,那张脸也在跳跃的烛光中显露出来——
正是太子原麟。
见贺余生没说话,原麟又向前走了两步,凑到眼前上下打量,沉稳的语气倏忽之间发生微妙的转变:“这是怎么了?”
“特意给你放个假和夫人出门踏秋,怎么回来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还是板着这张脸?”
他后撤一步,摸着下巴说:“难不成之前教你的那些招式都不起作用,你和你夫人的关系还是没有进展?”
贺余生还是没说话,只盯着他看。
“不应该啊——”原麟一改之前严正的形象,啧啧称奇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以闻家娘子的性格,只要你多示弱,她就算不对你怜香惜玉也不至于横眉冷对。”
“你为何这般垂头丧气愁眉苦脸?”
“在海宁镇发生了什么,说出来给我听听。”他拍了拍贺余生的肩,“我没准能再给你出出主意。”
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要出主意,更像是想听笑话。
“殿下,”贺余生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取经,而是平静地质问,“诬陷闻尚书贪污的人是你吗?”
原麟笑容消失了,恢复了对外肃正自持的模样,后退一步,睥睨他:“贺二郎,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余生用沉静的目光与他对视。
药室里一时静默。
原麟冷冷地看着他,储君威严的气势一展无遗:“怎么,贺二郎为了给老丈人脱罪污蔑起了当今储君?”
贺余生并不害怕,反而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手指打开露出掌心的一块烧了半边的碎纸:“这是在私宅香炉里找到的碎纸,用的是东宫里融了龙涎香特制的宣纸。”
“殿下的人去过死宅,那一个月前检举揭发闻尚书的是殿下的人吗?”
原麟冷笑:“你都敢来质问我了,心里不该有答案了吗?”
贺余生摇头,没有解释,而是继续问:“几日前,曾有殿下身边的人去见过闻尚书。”
“是殿下让他改口承认贪污的,对吗?”
此刻,被质问的原麟反倒悠闲起来,坐会去端起茶酌饮:“你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今天敢来这质问我,不管答案是与不是,你都不会好过的。”
“再说,就算是——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人灭口吗?”
“我想不通。”贺余生低咳一声,说。
原麟放下杯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不通什么,说出来,没准我看在你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我纡尊降贵为你解答一下。”
贺余生眉头都没动一下,像是对于他话里的深意置若罔闻,平淡地说:“利益。”
“殿下似乎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得到丝毫利益。”
“新任尚书是五皇子的人,我查到重新运送辎重的是王佑安,他表面上是殿下的人,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四皇子安插在殿下身边的人,以殿下城府谋算不该如此。”
“这重要吗?”原麟大笑了一声,“我想拉下一个大臣需要什么利益,我是胤朝的储君,天下都是我的——我要什么利益?”
“而他们两个就算得到了一点蝇头小利,照样还是被我压在下面。”
“至于你——”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猖狂恶劣,故意一字一顿地说,“想好怎么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