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应之南和同事们上了飞机，前往珀斯。

    本来以为这次拍摄都在水底，应该不用准备太多造型。然而Man姐又塞了其他品类的客户进来，在完成Sea Pal的项目同时，还见缝插针地安排了时装大片和晒后修复的泳装拍摄。造型编辑用完了团队所有人的托运行李额，最后放不下的衣服干脆让大家一人穿两套在身上。

    吸引了全机乘客的关注。

    艺人的团队坐在头等舱里，之南和同事们坐经济舱。她很想用自己的里程升个舱，想想还是算了，不能搞特殊。

    北京飞珀斯要12个小时，中间在新加坡樟宜机场转机。樟宜机场被誉为全世界最美的机场之一，同事们都很兴奋，纷纷去空中花园和瀑布灯光秀打卡。

    之南忽觉命运之手在向她召唤，她以后，会常常来这座机场吗？甚至，在这个国家生活，和他一起？

    出于习惯，她去机场书店翻杂志。S刊也有新加坡版本，以英文出版。之南其实很熟悉这个版本，新加坡是个精英社会，文化上却非常传统，女性杂志涉及的话题都不痛不痒，崇尚洗手作羹汤和知性优雅。她在这里看不到任何自己可以发挥的空间，也没有表达的渠道。

    她有大学同学在新加坡定居，常常听他们说起本地的“驚输”文化（Kiasuism），人们分秒必争，唯恐错过最好的最top的，崇尚适者生存。

    倒是很像云升的style，她苦笑。

    飞机上，她耳边回想起他的声音：“和我一起去……留在我身边！”

    这样的的对白，很多年前，也有人对她说过。她尝试了，然后发现再美的风景，再丰沛的异域人文，也填补不了一个失去听众的表达者的空虚。

    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她初出茅庐，表达欲过于旺盛？事业心蓬勃？现在她31快32了，用二丫家乡的算法，虚岁都33了，什么年龄该干什么事儿，现在的她，还要执着于自我价值实现吗？

    应之南没有空间想太多，航班落地即打仗，一行人加起来十来个脑袋，入境后立刻跟本地的客户团队碰头，前往海湾堪景。她又当翻译又当领队，一天下来国际长途就打了上百通。珀斯3月底还是酷暑，每个人都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起来成了防晒特种兵，就这样还是虚脱了两枚助理。

    米檬倒是保持着非常高昂的工作状态，看起来对赤道以南的气候早有准备，她也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着，时时喝水降温。不愧是劳模级艺人，就是异于常人。

    头天堪景暴晒，到第二天要正式拍摄时，下起了暴雨。

    “Gina姐，你说日本的晴天娃娃拿到澳洲来能好使不？”立立问之南。

    好久没有淋雨了，之南忽然感到一阵冲动，她带头冲进雨里，双手向天，击掌祈祷。

    摄影师、化妆师、造型团队和同事们，也一起冲了过去，大家一起祈求一片蓝天。

    忽然间风住雨收，阳光从大团乌云中落下，整片海滩上的橙色地衣如野火般卷起，血红的礁石后是翡翠般澄澈的海，空中悬下巨大双彩虹。

    所有人欢呼起来，米檬一直穿着搭配好的服装，造型师立刻上前给她打理头发，摄影师唯恐错过天光，不放过任何一秒狂按快门。

    多么好的团队啊！多么燃的创作啊！应之南想，我何德何能，有幸与你们同行。

    她想跟云升说，我不能辞职，让我们想Plan B吧，我以前的老板郑总常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之后的两天，拍摄非常顺利，晚上大家一起在Sea Pal的房车营地里烧烤喝啤酒。

    出差不会胖，应之南也破了戒，大吃烤龙虾。

    珀斯与北京没有时差，返程航班是第二天早上10点，大家累了几天，造型团队光逐件清点服装配饰收拾打包又得好几小时，早早散去。

    早晨6点，之南起身预备出发去机场，发现自己的好几个微信群炸了。

    所有人都在转一条推送：“R传媒集团深夜发文，公司决定将于2019年6月刊出版后，结束《Singular》杂志纸刊、网站的全部运营，只保留其电商与社交媒体账号，专注深耕互联网平台。”

    所有的人都在问她：“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社交媒体上已经有了热搜，#大刊陨落，纸媒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立立傻眼：“姐，那我们还在这儿拍什么劲儿啊？咱拍的这些还出么？客户怎么办啊？”

    同行的全球购客户代表和彭倍也一脸问号。

    之南自己也很方，只能先安抚大家：“近年来类似的传闻也不少，每次都是深夜发文，到中午又撤回或子虚乌有。退一万步说，咱们这期操作签的都是4、5月上线上刊，一定不会影响客户投放的。”

    她想起了阿尧对她说过Alvin出去面试的事，看来是早就收到风声。

    这可是陪伴了一代人青春的《Singular》啊！

    之南感到无所适从，她自毕业，工作了小10年，只有跳槽，还从来没试过失业。就是失业也得趁早啊，20多岁只等闲，30多那就是万人嫌。

    S刊工作大群里鸦雀无声，没人敢提问，也不知道该问谁。

    早上9点，群里收到了KC的通知：4、5、6月刊将正常出版上市，请大家如常工作。

    飞行途中，大家还处于对突发事件应激的盲目期，看电影吃飞机餐，该干嘛干嘛。之南想起来自己应该整理整个策划的文案了，打开电脑，却第一次发现，自己在飞机上无法专心。

    造型助理偷偷跟她说：“Gina姐，我现在一点儿下飞机还衣服发快递的力气也没有了。”

    做杂志时装助理是很辛苦的工作，80%的时间在拆快递，收拾衣服，打包，发快递。拍摄结束，大家都回家了，他们还在发快递。想想真不如去做电商。

    飞机落地，大家一起等了行李出去，之南看到云升迎上来。

    她竟忘了云升要来接自己。

    小助理们都羡慕地看着之南。

    上了车，云升问她：“回你那儿回我那儿？”

    之南愣了几秒，说：“我想回趟办公室。”

    云升摸摸她的头，觉得应之南傻乎乎的。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若是平日，此刻各组正从片场返回，彼此交流着拍摄心得和八卦；主管们刚散会，拿着饮料在工位间溜达或是给大家签报销单据；助理们开始点外卖，办公室里充斥着五湖四海小吃的香气；有媒体活动的同事补了妆，边指导滴滴师傅把车停在楼下，边抱怨电梯来得太慢；也有同事刚刚来上班，就为图个氛围和一鼓作气不干完不回家……

    之南试过凌晨2点到办公室，看起来跟普通公司的下午2点并无太大区别，座位上都是三三两两埋头工作的编辑。

    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日常啊。

    之后的一周里，KC陆陆续续地，与每个员工单独谈话。内容自然是遣散补偿。职位越低的员工去得越早，基本上都开始在业内投简历找下家。

    应之南和Alvin这个级别的编辑都签过竞业协议，要遣散付的赔偿要多得多，自然是留在后面谈。

    云升给她发了好多新加坡大学的专业参考，让她抓紧时间先去把雅思考了。说不定还能赶上9月入学。

    那只Tiffany戒指她没有再戴过，收在盒子里。

    KC的助理给她发微信：“Regina，明早10点。”

    终于轮到她了。

    KC还是老样子，面上波澜不惊：“这次Sea Pal的策划你完成得很好，全球购的客户很满意，会继续与我们的电商平台合作，“Singular go”有可能会单独成立一个team。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新媒体部门，under新媒体主管。今年的薪资待遇还和原来一样，你考虑一下。”

    言下之意，明年可就不好说了。

    过两天，果然听说Alvin将离职去《Mode》出任主编。

    KC没了S刊，但还有集团副总裁的职位，留在高层继续厮杀。

    见见对之南说，自己最近做了一个影视评论的公众号，专门盘点新老电影，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写。之南觉得可以试试。

    假笑天团一期一会，二丫自从开启了直播事业，网速忽然就快了起来。终于把自己的品牌在某宝和某猫都经营起来了，自己一人分饰品牌主理人Ayako、店长Kevin、在线客服Jessica三角色。

    “我最近在接触MCN，给我推了很多网红合作戴我的首饰。”二丫说，“我觉得你应该留在新媒体部门，尤其是电商那块儿，未来肯定是个趋势。”

    阿尧主要负责更新Alvin的八卦：“诶他刚去就跟我们那儿的广告总监撕X，广告总监开了个小号内涵他在活动上骚扰男嘉宾还行！”

    应之南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她发现原来自己空有一片情怀，却并没有搞懂杂志作为一门生意的内在逻辑，但那些做了十几年，几十年杂志的主编们，他们不也失去了杂志吗？

    她打开自己的微信界面，发现自己其实也很久没有阅读纸本了，她follow了大量的公众号，90%的个人娱乐都依赖手机。所以，载体没那么重要，重要的，还是内容，是故事本身。

    只要有平台，她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受众，去提供她所擅长的内容。

    云升看应之南似乎一点儿为去新加坡做准备的动静也没有，有点儿着急。他下周先要去一趟跟Eric碰面，说是交接工作，主要还是先把水的深度摸一摸。另外还要督促那边的HR及时配合走工作许可的流程。他的团队成员已定：Jake和碧朱。

    Jake对回新加坡并不起劲，表示会时刻挂念帝都与魔都的夜蒲时光，但比起这些，他更不愿留下面对Phan那个衰人。

    碧朱是原沙巴项目的负责人，这个项目北京RAYCORP放弃了，新加坡却不见得没有机会，有她在，等于直接带过去一个客户。

    对应之南现在的处境，云升真的很难不觉得真是天助我也，表面上又不能流露出来。他现在时间比原先自由很多，但大部分得分给云笑，毕竟他要离开孩子很长时间。

    说不上是冷战还是冷却，总之，他和之南快两个礼拜没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