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红眼航班上的云升，第一次，感受到中年危机。

    最难挨的并不是超过5小时的坐姿，腰酸腿肿，颈椎僵硬的经济舱综合征。而是在夜间随着飞机穿越大洋，几乎与经纬线同频共振的荷尔蒙波动起伏。他突然具体而微地感到一阵比黑夜更粘稠的暗物质向自己袭来，白日种种负面情绪突然不受管控地在大脑360度流窜，窜到皮下，肢端，半麻半僵如被蚁噬，把好不容易累积的一点点睡意搅得支离破碎。

    他狠狠松了松衬衫的领口，抬手看了看腕上的Apple watch, 2点50分。不禁庆幸峇厘岛没有时差，再熬两个小时就解脱了。

    8小时前，方渝打发律师来谈新的协议，钱还好说，离婚的时候约定双方占有各自婚后全部的收入。房子都过到了方渝名下，按揭也转过去了，现在方渝的收入不能一个人负担两个房子；新买的西城学区房落在孩子名下，孩子未到学龄，至少10年内不能卖，按揭由云升继续一个人负担，且孩子的抚养费要再提高一成，毕竟学费生活费年年涨，如果高中要出国念，那就更是一大笔花销。两个人都是财会出身，一个做金融，一个做大厂财务，可以说是联手打遍天下，拆伙尸横遍野。

    方渝带着孩子去欧洲度年假，说让孩子提前习惯习惯单亲家庭生活，培养独立人格。他盯着手机屏幕，只觉得太阳穴嗡嗡刺痛，满眼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这时，他的社交媒体上蹦出来一条推送：世界那么大，你敢去看看吗？

    这是他关注的为数不多的一个公众号，以非虚构写作和深度报道为主，且常常发起打破常规的挑战，非常符合他客户们的调性。

    这次的挑战是，1小时内出发前往机场，搭上最近一班起飞的飞机，前往并探索这个目的地，机票由公众号承担。

    他想这bug也太明显了，京沪快线恨不得20分钟一班，用户大概率就是去趟上海，总不能国际出发吧，免签和落地签的国家就那么几个。

    倒是……

    自己手头不就有张落地签的往返机票吗？

    与其落入对手的节奏，不如也走开一下好了，敌不动我不动，让对手胡思乱想是谈判角力的常规操作。他毕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凭空地以静制动，物理移动是让大脑整休最有效的方式。护照从上次美国出差回来后还放在办公桌抽屉里，云升取了它，直奔机场。

    能说走就走的不是少年热血，是财富自由。

    但是这该死的红眼航班。

    竟然只有不能平躺的商务座，且全满。

    让他的大脑不仅没清除缓存，还过载过热。

    凌晨5点，终于，云升感受到了印度洋带来的丝丝凉意。上机前向酒店订的快船在机场码头整装待发，前来接机的员工惊讶地发现这位客人什么行李也没有，除了一只Voyage PM。快船在晨曦中破浪而出，向西岸疾驰而去，飞溅起泡沫打湿了额前几缕卷发和一侧的肩膀。

    他熟门熟路地踏上酒店大堂的台阶，这间酒店在他谈收购期间已经住了不下5回。入住手续早已办好，前往房间的走廊上，几乎是习惯性地，云升将目光投向了遥远处的海神庙。

    海岛另一端的日光尚未抵达，火山岩的庙宇笼罩在氤氲之中。

    他收回目光，掠过近处的无边泳池，那一大片的灔潋波光。

    半明半昧的一个侧影。

    赤道以南8.7度的朝阳正在海平面涌动，云升却下意识觉出一片酥酥的冰凉落下，条件反射地，他抚向了自己的后颈。

    2004年，津城。

    “闭上眼睛，送你一个礼物”

    正是课间10分最扰攘的时候，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教学楼的走廊上追逐取暖。快到高二寒假前的期末考了，课上气氛一日似一日紧，这是文理分班后的第一次大考，意味着各科成绩排名和梯队等级将重新定义。

    云升倚在水泥栏杆上摘下眼镜，他近视虽然不深，但望向远处仍有些许模糊。她的脸看起来也如加了滤镜一般，看不真切，却也察觉到那声音里的笑意。

    他闭上眼。

    啊！！！！！！！！！！！！！！！！！！嘶！

    少女把纤纤双手从他后颈的领口抽出：“请你吃冰淇淋！”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这可是在教室前！走廊上！这么多人呐！~

    “你幼不幼稚！” 他压低声音批评她。

    她咕咕笑着：“我手冷！” 随着上课铃一阵风地跑进了隔壁教室。

    下一堂课上的是什么呢？17岁的云升不记得了。

    只觉得后颈上的那片冰凉，若有若无地顺着后脊柱，在腰间扑腾。

    新二婚夫妇又惊又喜地拥抱了他们的老同学，也是本次婚礼的场地及住宿金主代表云升。这位金主穿着酒店礼品店卖的30美金的 I LOVE BALI 爱心T恤，挂着两个黑眼圈，周身倒还算干净清爽，刮了脸。“临时来的，没带换洗衣服。脏衬衫让酒店去洗了。”

    “飞了7个多小时，怎么不补个觉？”，肖骏拍着老同学的肩膀问。

    “生物钟，平时这个时候已经在公司了。喝杯黑咖啡精神一下，晚上早点睡。”

    陆续走进酒店餐厅用早餐的婚礼宾客们纷纷向云升围上来，当年的勤奋刻苦女同学两眼亮晶晶地，迅速拿了杯咖啡在云升身边坐下，支起手臂，侧过身子，俨然进入了她最得心应手的跨时区con-call 环节。

    新二婚夫妇交换了个眼神。

    云升几乎算得上是这次婚礼的操盘手。首先，离婚买第三套房，再复婚，这个主意根本就是他出的。从云升进入投行开始，在他的指导下，肖骏夫妇先后杠杆了三套房子，从最早的北四环小一居，到一家人实现西城学区房加一套好租好卖的东三环三居室，在老家给双方父母都换了电梯大平层的阶段性目标。这次航空公司的折扣机票，客户是云升介绍给老肖的，合作达成后客户给了优惠。酒店则是云升所在投行融资的产业，这是他最核心的专长，房地产收购和并购。

    只是没想到云升自己把假离婚玩儿现了，成了被离婚的那个。

    收到婚礼请柬时，云升表示自己的身份太不吉利，就不出现了，但给大家安排了住宿以表心意。二婚夫妇则坚持给他买了能退改签的机票，总要有所表示。

    受邀都是互有交集的旧同学，又都是理工生，话题很快就围绕处理器、大数据、投资理财展开，间隙关注下发际线和各家的毛孩子。

    应之南穿着一袭长春花蓝的宽肩带长裙，趿拉着人字拖，在自助早餐结束前15分钟款款走入餐厅。晨泳之后，她乘兴一路慢跑到海神庙的悬崖上，正好当地市集出摊儿，她拍拍青椰子，摸摸小土狗，在一家巷子里的小店发现了这条二手一件式长裙。

    不是纯棉，带些许反光的弹性材质，十分服帖又吸汗，重要的是可以Apple pay，立刻拿下。回房梳洗后头发只来得及吹半干，松松挽个迷你半丸子头，稍稍画了眉毛，赶紧下楼吃饭。

    戒碳水和晚饭是时尚业基本职业素养，但应之南是个breakfast person，早餐是她的宗教仪式，不可一日无。

    侍者迎上来提醒她早餐快收了。她来不及落座，就先去把吐司、绿色沙拉、鲜榨西柚汁先安排上。再跑去烹饪区跟厨师要了份奄列，这才准备慢条斯理地找位子。

    她听到大家谈笑风生，只听肖骏说：“那时候所有游戏厅的老板都怕云升，因为他老是一个币能玩儿一下午！”

    “云升我是真的感谢你，那年要不是你介绍我那支基金……anyway，以后还要多多请教！。”是那个小胖子Terry郭的声音。

    她越过人群，看到了一头卷发。

    I LOVE BALI……

    这穿的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