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您是雀居A栋的业主吗？您的小区最近均价已经涨到每平米12万……”

    “您好女士，您雀居A栋的物业考不考虑出售？”

    “姐，我这有客户首付能给到70%，但是人家想下个月就过户……”

    应之南挂掉房屋中介的电话，自打东城重划学区，陆陆续续地总有人来询问她的小房子卖不卖，价格已然翻到原始房价的十几倍。

    疯了，真是疯了，应之南想。

    这间东二环内的一居室是她工作的第一年按揭置下的，父母给了首付。楼盘叫“雀居”，开发的都是朝北小户型，毗邻CBD，专门面向“冇脚雀仔”的单身北漂打工人。那时的她赶上海归含金量最高的时代，大量的外企在京落地，这个首代，那个GM，都需要一个年轻伶俐的本地助理。她有国际文凭，一身力气，卖身500强，用自己24小时待命的青春，换来户口和同龄人3倍人工，搭上帝都房地产这辆动车。

    期房2年后交付，每月还完按揭，加上精打细算到每一颗螺丝钉的简单装修，人生第一次拥有了产权的应之南，活期存款只剩下9000块。

    3年又3年，机缘巧合，她才踏入时尚杂志的名利场，去圆自己的媒体梦。

    也不是不动心，这鸽子笼一样的房子竟然身价不菲。但自己日子过得绰绰有余，何况这是东二环呢，地铁都通到家门口了，就算卖了房，上哪儿能换个更好的？第二套房怎么也得是个正经两室一厅，若在同等条件的城区她得贴个上百万，要不就是撤到三环四环外，从东城群众变身朝阳群众。

    还是算了，“我还是适合用钱买体验。”之南盘腿坐在她的西班牙小牛皮沙发上，给自己下了个6晚8天的峇厘岛行程。

    第二天早上，她坐在马桶上细细端详着浴室墙上带着凹凸纹理的乳白色复古瓷砖，脑中闪过一句话“ 一砖一瓦都是我青春的血汗呀。”

    每年6月中旬，金九银十的修罗场尚未到来，时尚编辑们都会争先休年假喘气充电。这时候不年不节，没到暑期出行高峰，机酒皆有折扣。大家的目的地一个赛一个刁钻，北欧早就烂大街了，比较拿得出手的是摩洛哥、格鲁吉亚、这斯坦那斯坦，最不济也得是日本这町那町跳岛看艺术展。

    应之南这次去的是鄙视链底端的大俗地儿：峇厘岛，参加婚礼。

    虽然比不上去伦敦广场喂鸽子，但比海外度假更有腔调的，就是在海外度假胜地有个私事儿。

    请柬

    诚邀您参加肖与路婚礼 暨毕业13周年聚会

    时间：2018年6月16日

    地址：印尼峇厘岛Temple酒店

    肖骏与路莘，都出自津城秀峰中学理科3班，高考皆被京城大学录取，肖骏在北上的车厢里向路莘表白，之后顺理成章地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之南有点吃惊他们怎么会现在才办婚礼，明明记得路莘生女儿的时候自己用客户送的打折券给她买了个包，难道是领了证之后一直没办？现在整个大龙凤？

    或许就是因为那只花了当时一个月工资的Fendi Baguette，让应之南成了新娘邀请的唯一非理科3班的旧同学。

    之南那时刚刚策划了一期母亲节专题《妈妈最想要的礼物》，其中一位受访妈妈说：生了孩子之后，我所有的礼物，都变得特别实用，好背，好装，好像都是为了让我更好地照顾孩子，做一个更好的母亲，没人care“我”，需要什么。

    此后之南认为，一个女性孕育生命，应被视为一件与日月同辉的大事，值得用一件有同等象征意义的礼物去祝贺。而凝聚人类匠心的奢侈品正是应此类场景而存在的，就像王室给儿媳妇送珠宝一样。

    路莘的孩子满月，在七大姑八大姨送的一堆奶嘴尿片粉的蓝的碎花的毛茸茸的母婴产品中，应之南大义凛然地举起了一个橙黄色纸袋。

    度假时，应之南喜欢带一个半空的360度四轮托运箱，装些基本款；鞋至少三双：一双走沙滩或上邮轮的牛筋底帆布鞋，一双性感的绑带粗跟，一双跑鞋。需要凹造型的衣服，便在当地夜市或设计师店里采购。让自己既与众不同，又与环境融合得毫无游客的违和感。而手上只拎一只能装下手机护照和Macbook air的饱和色手袋。她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写道：旅行最不需要的就是大包小包。

    不是每个时尚编辑都是时装编辑，但入了这个行业，首先要顺应的行规便是“晤打得都要睇得”，当你还达不到“会穿”时，至少要爱穿、敢穿，因为时尚的天职是造梦，人们会对从业人员的外表有超越日常的期待。另一个觉悟是“To see and be seen”，要提升自己的眼界、存在感和出场率。时尚圈不养i人，人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没有闲暇了解你的内涵。

    应之南则将此归结为：一个天秤座颜狗的本命。

    一对新人能这么大手笔地在国外办婚礼，据说是得到了酒店集团和航空公司的5折优惠，这意味着受邀的朋友有限，不但交情深厚还有消费力门槛。应之南估计除去亲朋好友，这个同学聚会人数不会超过1个圆桌，她暗暗觉得这一定是女方的主意，毕竟路莘本科上的是服装学院，盛产作精的地方。她婉拒了可以打折的红眼航班，用自己的年假预算买了印尼鹰航商务座。于午后降落在云雾氤氲的印度洋小岛上。

    婚礼设在峇厘岛的最西面的悬崖Temple酒店，从机场过去开车大约1个半小时，沿途经过绵长的稻田。这里的6月既是旱季又是雨季，热带海岛低低的气压下，悠长的潮热中时不时带丝丝微凉，稻禾疯狂地抽长成汪洋一片的绿，夕阳落下的地方，有一座嶙峋的海神庙。婚礼就在那里举行。

    一对新人站在幔帐前，高大的新郎肖骏没有穿正式礼服，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亚麻的浅蓝休闲西服；新娘路莘身着象牙色婚纱，得体地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以下浅浅的沟壑，双臂纤细，后背均匀，裙摆落地形成一个克制而优雅的荷叶边小拖尾。在夕阳与层层云雾形成的丁达尔效应中，裙身上的细碎钉珠和蕾丝又荡漾着一股子仙气。之南一眼认出那是 San Patrick 的古着，西班牙的皇室和老钱都喜欢的高级婚纱品牌。她脱口而出：“Juno（朱诺，即赫拉，宙斯的妻子）, June Bride, you will always be a bride. 6月的新娘，你将永远幸福 。 ”

    应之南总是觉得这句话的翻译有问题，她的版本是：六月出嫁，你将永远停在成为新娘的那天。

    想想都觉得是个暗黑恐怖电影。

    这时候，两个身着蓬蓬裙的小人儿奔跑上台，一人给新娘送上一捆小苍兰，说 ：“祝爸爸妈妈百年好合。”

    嗬，啥时候连二胎都有了！？

    婚礼简约而不简单，之南在同一排宾客中认出了几个理科3班的同学。其中有一个当年以“勤奋刻苦“闻名的女生，现在应是某500强的中层，穿着Philip Lim 的连身裙，颈上一块大琉璃。看见之南，她有些意外，挥了挥手。

    之南连着喝两杯香槟，她酒量从来都不好，但热带岛屿上的酒似乎怎么喝也不过分。太阳沉入海底，她已经发了三条朋友圈：新人抓拍，场地风景，婚礼细节。看着徐徐退场的长辈，她琢磨自己该找些什么节目。这时叮一声，路莘给她发了条微信：我们在6号别墅有个小型泳池派对，来不？

    度假携带至少两套泳装是基本的。之南回房间换上比基尼，再套上可以入水的纱笼，人字拖是房间配置的，前往6号别墅。

    6号别墅是专为结婚的客人准备的房型，恒温泳池比别的别墅大，面朝大海，视野极佳。门没锁，之南直接推了进去，路莘听见她的动静，大喊“诶你先进去，等我一下！诶哟我忘带卸眼妆的了，一会儿你借我点儿！”

    之南刚下水，路莘换上吊带裙，也一脚跨了进来, 之南把面朝大海的转角让给她。路莘索性把整个人埋进水里，咕噜噜呼出大串气泡，半晌才探出水面，大喘一口气：“总算办完了！”  她够向池畔的随身小手包，拿出盒女士烟和打火机，递给之南一支，再给自己点上 ：“ 要是在帝都或老家办，不但请的人多，还逃不过闹洞房这种环节，我们商量着还是跑国外办吧。谢谢姐们儿能来啊，还是你仗义！”

    一股混合着薄荷和香草的气息让之南神经松弛，话也开始多了，她笑道：“我就爱凑热闹，恭喜啊，你们不愧是大厂精英，人间清醒，这budget control priority 规划得明明白白。话说什么时候连二胎都有了？这么迟才想起办婚礼？”

    路莘轻吐出一口烟，眨眨眼：“何止是二胎，我们这还是二婚呢！”

    之南有点儿懵，脑中飞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谁先出的轨？”

    这是几个意思？

    路莘恢复了她平时不疾不徐的语气说：“当然是为了再拼一套房子啊。”

    为了抑制过热的房地产市场，北京自2011年开始推行 “限购令”。2018年仍实行的限购令包括：本市户籍一个家庭只能拥有2套住房，本市户籍成年单身人士在本市未拥有住房的，限购1套住房；对已拥有1套及以上住房的，暂停在本市向其出售住房。

    之南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就是传说中限购之后，用倒腾结婚证来破局的真人示范！酒精作用下，说话就不得体了：“那你们的利益捆绑，可够紧密的啊！”

    “那可不是够紧密的吗” ——说话的是新郎，他带着两个身穿人鱼泳衣的小人儿，也加入到泳池里。已经两鬓有些许褪色的男人，眼睛还是当年课堂上那样常有灵光一现的精明。“你知道我和莘莘的家庭条件，在咱们家乡那个三线小城，都是普通中的普通。在帝都一没人脉二没资源，如果不用好自己身上这点儿经济学专业，杠杆接着杠杆，我们哪儿来的实力一步步从燕郊走向北四环，从北四环迈入东三环，再从三环向西城挺进。”

    之南不禁想起了当年路莘生第一胎时，他们那个位于燕郊某个老单位宿舍里的出租屋，才走到二楼，孩子的啼哭声就灌入耳中，路莘连跑带拍手地冲上楼梯：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这时，已经饲养过两个人类幼崽的资深辣妈探过头来，“诶，那谁和他老婆也为买房离了，不过房虽然买了，婚也是真离了，之前的房子都过户到他老婆名下，简直是净房出户！现在还在撕呢。”

    肖骏说：“哦，你说云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