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东边掀起一片青灰色的幕帘，而后悄悄地在这个潮湿的早晨退场。
旭阳被雨淋的昏昏沉沉，凭着徐晟洲被矿洞淹没的最后命令支撑下来，直到他看到那条护送队伍和麒麟军旗，被堵塞的泪才喷涌而出。
徐峥颐率先看到了那个追上他们的黑点，那是跟在他儿子身后的小不点，他不会认错，他调转了个马头。
“将军，救少将军！魔族，魔族攻击了矿山群。少将军因为救我，被埋在灵石矿洞下。”
旭阳拽着徐峥颐的衣摆：“狭鹰关......危及岐都。”
说完就彻底昏了过去。
这两个消息无一不让徐峥颐悬着整颗心，他给旭阳为了些干净的水，而后不动声色地找到队伍最前的游有方。
“你带兵去救渊儿，狭鹰关一切有我。渊儿的本事定能逢凶化吉，你要相信他，也要相信我。”
“这剩下就五六天的路程了，不用你操心。更何况二十多年了，老子还从来没离家这么近过。”游有方三两句将徐峥颐的所有挣扎都堵了回去。
时不待人，徐峥颐点了一堆人马，然后亲自驮着旭阳杀回了西渊。
这小孩儿醒来看不到他儿子得哭，不能让老游带到狭鹰关去。
关中医馆里，蓝芸正和元元等人一起帮着熬药。几十个大肚子冲了进来。
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说：“就是她，府主家的少夫人！我就是杜府的丫鬟，我亲眼看见少夫人明明肚子眼看着就要爆炸了，但是她吃了一碗药就好了！她肯定有解药！”
“交出解药！交出解药！”
人人挥舞着铁球木棍甚至锅铲，人被死亡的恐惧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于是开始不择手段的寻找救命的方法。
不待蓝芸回过神来，烂菜叶子臭鸡蛋开始往里面砸，蓝芸抬手挥开了几块石头，元元那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发白，却挥起边上的扫帚颤着声骂：“她怀着孩子你们不知道吗！不出事时你们那个不是满口恭维讨好，现在狭鹰关出了事，你们就找少夫人撒气，你们怎么不去砍魔族啊！”
元元恶狠狠地擦眼泪，蓝芸将她护在身后，看着这群大着肚子的男女老少，若恙说了，这不是普通的瘟疫，是魔族的蛊毒。
她的药只能一点点根除人体内还在沉睡的蛊虫，并不能拯救这些蛊虫已经在他们体内生长的人。
他们已然无药可救，只能等待着爆体而亡，现在能做的就是爆炸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不传染给其他人。
说不上愤怒，却也没有多少可怜眼前人。
衔月草的确能杀死人体内的蛊虫，但衔月草只有那么一棵。
她并不会因此愧疚，说什么是她夺走了旁人生机的话。
有些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
她自问对狭鹰关百姓问心无愧，于是直面着众人手里的锅碗瓢盆，将已经被弄脏的药罐子一脚踢到众人面前：“是我蓝芸这些年太好说话了，所以你们已经觉得我蓝家人软弱可欺了吗？”
“我蓝家世代从戎，祖父随太上皇征战，父亲是当今陛下的重臣，就是在岐都，也无人敢如此折辱我！”
蓝芸和杜平安成亲后来到狭鹰关，这里的百姓看到的是一个温柔如水，有能力有责任的少夫人，有人想起蓝芸这些年为狭鹰关的付出，忍不住开始退缩，“可，可你活下来了！我们都只想活下去而已。”
他们只想活着，活着而已！恶向胆边生，后悔只是一瞬，那人开始揣测：“更何况，你是最早生病的，谁，谁知道是不是你传染我们的！”
“就是！就是！你是罪魁祸首！”
“交出解药！交出解药！”这群人的愤怒像是一下子就被点燃了，道德理智在这一刻全然崩塌，只剩下狰狞的本能。
后院的门被踢开，一袭白衣的少女走了出来，众人下意识的噤声。
少女高挑纤细，白衣翩跹不然尘埃，瓷白如玉的小脸清绝旖丽，却带着无动于衷的淡漠，像是个游离世外不带感情的谪仙。
“十日之后，我保证还有气的人都能活着。”
“你们现在最好少情绪激奋，少走动，以免蛊虫生长得更快。早死。”
“你，你以什么保证！”还是有人咄咄逼人。
谪仙在那人身上落了一眼：“凭我能杀光你们的手段。”
众人：“......”
医馆这边闹着，却不影响平关府的人做事。
小厮动作麻利地给卧病在床的人喂药。
“小哥儿，我是不是要死了，你给句准话吧，若我真要死了，干脆给我一碗砒.霜吧，我不想喝这么苦的药，最后还长成一颗花菜，噗地爆炸。我想体面点，我长得还不错呢。”女人没什么气色，一边咳嗽一边摸着自己的脸颊。
小厮只淡淡笑着，放下药碗：“不会的，你睡吧。醒来就有劲儿了。”
许是太累，没过多久，女人就真的睡了过去。
这些身体不够好的人，就越容易被蛊虫占据上风，小厮拿起匕首，在那女人手腕上开了个口子，而后将自己的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腕上森森的血口，靠近女人的伤口，不多时，一颗才刚刚长成的蛊虫就被小厮引了出来。
心魔蹲成个面团子，气的两边腮帮子鼓起，显然一人一魔已经冷战了有一会儿了。
只不过是心魔单方面的无能狂怒，根本改变不了风清的做法。
“是！你的罗刹梦蛊是罗刹最厉害的蛊毒了！你用罗刹梦蛊去引这些杂蛊出来，是个好办法！可是你想过没有，梦蛊会以这些小蛊为食，你每引出一个小蛊，就是在投喂你中的罗刹梦蛊！”
“这每一个蛊，都是斩龙阵的一部份。你一个人封城就算了，你现在还要一个抗下能摧毁人族龙脉的法阵吗！魔族这次是周全万分，就冲着人皇一族来的。喀什滕要赵氏灭族，让泫北土崩瓦解！”
“以血肉为媒，蛊虫作引，赵氏太子作祭。那九阵眼爆炸的一刻因果已成，你这是要逆天改命！”
伪装成小厮的风清给那女人涂上了恢复伤口的灵药，等她醒来不会察觉任何异样，风清收回手，将手腕上的衣袖往下拉，盖住了自己的伤口。
“你不要搅乱三界，等大战的时候搞点功劳而后飞升了吗？”
“不成仙啦，小仙女？”风清越平静心魔越害怕，这些年这妞活着最盼的愿望就是飞升成仙。
西渊的矿给人族准备好了，稷澜宗的姬问玉也已经在去仙都的路上了，妖族那边也早早大权在握。眼看着就要起锅干架了，她准备下桌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风清轻飘飘地应付了心魔一句：“选择了另外一个选择而已。”
心魔差点跳出来！
风清这些天扮作小厮一家一家引蛊，心魔的质问就没有停过。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坏女人，为什么会改变想法！十年了！十年，我陪你整整十年，你都没想过跟我入魔道！你个大坏蛋！”
喊累了，心魔就挂在灵台边边，半死不活地质问：“你为什么不选择我！”
这天，风清终于将所有的蛊虫都引出来，罗刹梦蛊一一吞噬。除了强大到不知多少倍的罗刹梦蛊不断地试图掌控她。风清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足以镇压人族气运的力量死死碾在她身上。
风清躲在偏僻的柴房里，疼地直不起腰，每动一下，都能够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她本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渗出血珠，狰狞可怕的魔纹攀上来又隐下去。
她忍着，一声不吭。
从头骨裂到喉管，肋骨戳穿了五脏六腑，直达身后潮湿的草席，动作之间在地上发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小指关节顶出圆润饱满的指甲，鲜血淋漓地竖立。
她成了每一处都可摆动的人偶。
碎烂不堪的内里像一锅煮的软烂又糟糕的杂汤，被那张完好的皮紧紧缠绕。
风清快死了。
但罗刹梦蛊不会让她这样死去。
它会一遍一遍将风清打杀到极致，最后又将她从疯魔的边缘拉回来。
人偶中的那根丝线，贯穿人偶的每一寸，不让她有一分完好，却又无时无刻地支撑起人偶的最后一口气。
罗刹魔族最可怕的蛊绝不是让人拥有惨烈的死法。
是不死。
她躺在血泊里，涣散的目光追着小窗外唯一的光点。
‘那我是什么？’
‘祭品。’
风清想，自己上桌的祭品，又该叫什么呢？
游有方带人抵达狭鹰关的那一天，是杜和杜善带着几个府兵早早出城迎接。
“游将军！属下见过游将军！”杜和等人下了马，三步并两步赶上去。
“长高了！好小子。”游有方爽朗地笑，拍了拍杜和的肩膀。
“关中，什么情况？”游有方将人拉开了些，低声问。
“关中一切都好，瘟疫已经得到遏制，不会再传染了，将军大可放心，太子殿下不久也会到了。”
游有方朝身后的队伍大喊：“好。大伙儿收拾好，咱们进关！回家！”
杜和也朝石门上的人招手：“开门，杨哥！”
石门缓缓打开，在外驻守半生的人，一路奔波，终于看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