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露

    闻景弈是天亮之时才回到酒馆。

    他一夜未睡,疲惫不堪。昨夜跟着血味追了一路,最后追到珞川后的大山之处便无了味息,去路被巨石挡住,又有谁能穿梭过去。

    刚回屋,屋内却人影空空,不见宣妩身影。昨夜那种不安的焦心又涌上心头,他连衣物都未来得及换,转身就要去寻找。

    宣妩从楼下端着茶水而来,双眼红肿,布满血丝,就算上了厚厚的妆,也看得出来她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公子用些茶水吧。”

    闻景弈将她一把拉入怀中,鼻尖萦绕的却没有了茉莉香:“我以为,我以为你……还好没有,还好没有……”

    ——那人自称,息城闻氏。

    昨夜的话历历在耳,她心头泛上一阵恶心,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景弈怀抱。

    “公子昨夜,可有所得。”

    “并无。”闻景弈揽着她坐在床榻之上,瞧见一旁的梳妆桌上还有一瓶打开未用的茉莉香膏,有些失落,“你今日连香都不用了,可是在怪我,一夜未归。”

    一个怪字,岂不是太轻了些。

    宣妩淡然一笑,极尽凉薄:“怎么会,只是今日懒于梳妆,不想用香了。”

    “女为悦己者容,你还说不怪我。话说,我还从未为你描眉画黛过,日后总是要做的,今日我便试一番吧。”他拉着宣妩做到梳妆台前,用指腹融化香膏,轻轻涂抹于她耳后,在她唇上又点上一抹朱红,唇色娇艳,他情难自已,捏着下巴吻了上去。

    宣妩侧头,躲过他的吻,唇从他嘴边滑了过去,在一向不太有大幅度表情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不知所措的神色。

    “阿妩,你今日,怎么了?”

    “我日后,绝不会再让你一人留下,你莫要再怪我了。”闻景弈说这话时,耳垂偷溜转红,他从不说这样的话,只有面对宣妩时,他才会情难自禁,满脑子悉是浓情蜜语,也只愿对她说。

    “我本就是孤身一人,实在不应将期许寄于他人身上。”宣妩阖紧双眸,自嘲一笑。

    “你从前是孤身一人,可日后,绝不是。”闻景弈掷地有声,挑了支眉笔为她描摹黛眉。她眉形弯弯,照着画就已很美。

    可手指在发抖,他近乎握不住笔,只得捶在案上,无声的看着她。

    “闻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宣妩悲情出声。

    “人人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

    闻景弈默声了良久。

    母亲自他很小时就离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闻家古训遵从“慈母多败儿”,所以他从未见过母亲几眼,父亲与他而言,不过也是一个无情的外人,他养着蛇鼠毒物,日日放在一个笼子里看它们互相撕咬,最后剩下一只最强的,再亲手一点点捏死它。闻家孩儿都是如此长大,性格怪癖,嗜血成性。后来有一年母亲自远方回来看他,给他包扎手指的创口,教他下棋平复心境,带他去看火树银花,在忘忧阁里种下一株小小的花。

    “春日里就会发芽。弈儿,世间不只有灰暗的一面,还有美好的一面。”母亲映在阳光下,身上闪着暖光,笑得温和。

    他不再躲进屋里,如痴如狂的看蛇鼠互咬,而是日日为那颗花种施肥,天冷了盖被,天热了扇风,守在花圃里期许长大。他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美好的过下去。

    直至春日,他埋下的花种终于发出了新芽,他兴高采烈的去喊母亲,却看到一向不露面的父亲从屋子里出来。父亲的袖角,沾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在他身后那扇尚未关完的门口,赫然倒着一个身影,血迹就从那里汩汩而流。

    没有人会和他一起等待花开了。

    他一夜而疯,挖掉了那株只出了新芽的小花,将自己十指戳得面目全非,再以血喂养毒物,眼看那只毒蝎越长越健硕,终有一日,爬出来袭击了他。

    他中了毒,卧床三月不起,父亲逼他起身练功,当着他的面砸飞了母亲的灵牌。

    “闻韵门不立废子之母的灵位!你若想要你的母亲重回祠堂,那就给我干出一番实际来!让我看看,你母亲都教了你些什么!让我知道我的决定是错的!”

    之后他毅然决然的离开山谷,孤身上了仓衡山学艺。学艺七年,他屡战屡胜,立下赫赫威名,一人一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样的浪迹,终归在第七年止了声音。

    闻若鸿突然暴毙,闻韵门百里加急,送了一封信到他手中,他拜别师父,重回故家。满城素缟,风雨打在他脸上,望着棺柩里的人,想恨也恨不出了。

    后来去祠堂上香,他跪在前头,抬头时竟发现母亲的灵牌已摆在头首之位。裕翎山谷百年,女子牌位摆在男子前头的,他母亲是第一个。

    世人都知裕翎山谷闻二公子,冷面冷心,嗜血成性,屠戮无数,是个实打实的疯子,却无人知晓,那日漫天风雪,那个别人口中的魔头久久伏在案上,旁若无人的失声痛哭。

    “我生在闻家,享天下之威名,可我幼年离母,而后丧父。其实我与你一样,都是天地间的,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闻景弈挤出笑容,拭去宣妩脸上的泪痕,将她圈在怀里:“你今日是怎么了。”

    宣妩僵硬抵住他的肩头,眼中饱含泪光,想触碰到手却怎么也触碰不了。其实何尝不是,他与自己一样,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公子方才是说,你三年前……并未在裕翎山谷?”宣妩抖声,似是在一片黑暗里看到了一丝光亮。

    “是。我十三岁离家,在仓衡山历练,七载而归,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如此说来,不是他。

    不是他。

    心中坠石如释重负,她从悲伤中收回心绪,喜极而泣,紧紧勒住他的背膀,又不忘再问。

    “那三年前,大公子他……”

    “他并未去仓衡山,只是待于谷中,听闻他拜师于哪个游侠之下,当时正日夜勤练。”

    都不是……

    不是闻家人。

    她破涕而笑,这片刻温暖,她饶是守住了。

    “我总是能盼望多了解公子一点,多知心一些,可听完公子所言,只有心疼。别人都是败絮其中,可公子在我心里,是个实打实的金玉。”

    宣妩抬手触上他的眉梢,浓密的眉毛下,掩着细细的伤。别人也都是满手屠戮杀伐,外表却装出一副清风霁月的样子,只有他,血与杀是裸露在外的。

    “茶有些凉了,我为公子,换一壶吧。”

    满福酒楼之外的大树下,从夜到明,死死的站着一个身影。

    直至露水沾满了整个肩头,他终于等到一人。

    “你没杀他?”王行问。

    “不是他。”宣妩低头将水壶里的泼在树下,转身就要走。

    “你心软了?”

    “不是闻家人!”宣妩怒斥。

    “怎么可能!你亲口问他了?”王行震色,不可置信地道,“就算如此,他怎么可能会亲口承认!”

    “他三年前,不在息城,远在仓衡山上,而且——”宣妩转头看了眼酒楼的阳台上,并无人在那,“闻老门主,也是因为娑梅镖而死。”

    她昨夜气上心头,一时忘记,今日大悲大喜过后,头脑清醒,方才想起还有其他要事。

    “你说什么?老门主?死于娑梅?”

    “正是。外界都说他急于心法求成骤然暴毙,其实是中了娑梅才身亡。闻家那两个公子谁敢行刺门主,自然是必有他人。”

    “你怎么能保证,闻景弈对你说的属实,门中难道就没有其他人吗!”

    “不可能!他不会骗我且根本不在息城!闻珉玦也没有机会!能设计出娑梅这样的兵器的,也并非常人!我知道你认为杀害你父亲的与当初定制娑梅的是同一人,那人自称闻氏。可倘若你要射杀你父亲,你会署下自己的名字吗。”宣妩见王行有迟疑之色,又续说下去。

    “世上能与师父和裕翎山谷结仇的不多,只要仔细排查,定能找出来。”

    “阿妩……”王行苦笑一声,踉跄地倒退几步,半边脸都藏于树荫之下,“你竟为他开脱……”

    “并非我为他开脱,”宣妩长叹,“我想为师父要个结果,你想替令尊报仇,裕翎山谷也想给老门主找出真相,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何不借他们的手,找到那个人。”

    “那既如此——”王行开口正欲说,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小声喃道:“有人来了。”

    一双手搭上宣妩的肩,不等她转头,熟悉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没想到你们竟然认识。”

    “公子……”

    “不知昨夜,王公子去了何处。”闻景弈一身寒气,直直看着王行,搭在那肩的手逐渐用力。

    “有人要杀我,自然是要自保,脱身之后,哪里还有比家更好的去处。”王行言而不笑,故意在闻景弈面前直勾勾的盯着宣妩。

    闻景弈挡在宣妩面前,挡住她半边身子:“家妻——”

    “她是你妻吗。”

    “年后就是。”

    “呵,”王行嗤笑出声,轻蔑的看着闻景弈,如若那年他借父亲的关系早日认识宣妩,又有墨即从中联姻,如今哪里有他的事,“宣家与王家都是珞川大家,若非当年珞川大乱,有没有你的事都不得而知。”

    于公于私,他本该才是宣妩的良人。

    “你未免也太会异想天开。”

    宣妩夹杂在二人之间,就算她再钝感,也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们无声的硝烟,于是她出声打破僵局:“公子,如今王行公子就在这,你何不再问一遍当年娑梅一事。”

    “不知王公子如今愿不愿意说。”闻景弈上下打量王行。

    宣妩在他身后对上王行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说?”王行晃头,自顾自的朝闻景弈身后酒楼走去,“几号房。”

    闻宣跟在身后,肩并肩而走,景弈开口问她:“我怎么不知你和他还认识。”

    宣妩随便编了个由头:“幼时在珞川的时候见过,大乱之后就杳无音讯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昨夜为何不相认?”

    “他有事瞒着公子,对公子不诚,我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如何相认。”宣妩甜甜微笑,勾住闻景弈手指。

    前头的王行听得真切,轻笑一声,加快了步子。

    三人落座,睡眼惺忪的南冶也被叫来,宣妩送来茶盏又退了出去。

    王行不言。

    南冶急了:“你这人,到底说不说。”

    王行倒了杯水轻呷,又倒扣在桌上:“不是说她是你妻吗,怎么,如今就有事要瞒?”

    “她知道的比你都多。”闻景弈起身,在身边搬来凳子,又垫上厚厚的狐毛,才去楼下大堂找到宣妩。

    四人落座,宣妩抬眼瞧了眼王行,又低下头去。

    王行心里明白,将那夜对宣妩说的又复述一遍,只是不提“息城闻氏”四字。

    闻景弈脸色并无变化,把弄着搪瓷盏,头也不抬:“那人,没交代名字?”

    “王公子,令尊死得凄惨,你如今不用对我们有所隐瞒吧。”

    “都说闻二公子心智清明,不知公子觉得是谁。”王行倒了杯茶,伸手做“请”状。

    南冶在一旁白眼直冲天际:“卖弄什么,公子再精明,你什么都不说,能觉出什么。”

    “我猜是——迟夕。”闻景弈接过茶,一口未喝,悉数全泼在案上,抽出一旁的剑就抵在王行脖上,恶狠道,“倘若你与迟夕勾结,那我什么不再问,先杀你再杀角习浔。”

    “何出此言。”王行侧着脖子,已觉剑破肌肤,之前他不怕死是因为他知闻景弈并未所得,需得留他一命,而如今他已知无所言,没有筹码在手。何况,他又遇到了幼时松林下舞剑的少女。

    宣妩在一旁揪心起来,双手死死的扣着桌板目视眈眈。

    她知晓师父有一挚友姓王,名下有一子,师父同她说起,常常把他比作自己的亲子爱之,倘若今时王行真的与闻景弈打起来,她就算暴露也定要留住王行性命。

    闻景弈:“南冶,拿出来叫他看。”

    南冶得令,从怀中摸出布帕置在桌上,露出那一方残纸:“我已查到,这是迟夕峰初时所绘的标识,如今已鲜有人知。你那夜偷偷摸摸烧毁,不就是想毁灭证据。”

    “并不是。”王行用手指弹开脖颈处的剑,“我非但不认识,而且当年娑梅,是我父亲全权负责,我只知道,他临终时叫我避之勿谈,你们有人来查,我自然是要毁尸灭迹。”

    “都知闻韵门和迟夕峰不睦,若是你们伪造印记也不是不可能啊,呵。”王行轻抿茶水,视线望向宣妩。

    “你——”南冶拍案而起。

    闻景弈制止:“是不是我们伪造的,你心里清楚,你看我们像是伪造印记的样子吗。王公子,你若执意要和迟夕合作包庇他们,那我们无话可说,来日,只能针锋相见。”

    “只是不知,若是迟夕知道是你将娑梅一事透露给我们的,你王家,还能留后吗。”闻景弈抽回剑,擦拭剑身,“南冶,送客。”

    王行犹豫起身,被他说的话戳在心窝处。他本就不能提娑梅一事,会惹来杀身之祸,如今开了口,明日传出去,只怕出了这道门人头就不保,他侧头看向宣妩,只看到她低头不语,下一刻,青若剑登时挡在他眼前。

    “王公子还不走。”

    “我不走了,”王行悠悠开口,转身坐回位上,一幅“你奈我何”的样子,“那就——日后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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