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

    身影如风,宣妩换了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跟随寒鸦指引,穿梭于黑夜之中。

    一人一鸟停立在深巷之前,寒鸦不进去也不叫唤,只管扑闪着翅膀。

    “这儿?”

    宣妩轻声,矫健轻功跃上边上的房顶,仔细踩着瓦片低头查看,只见深巷之后,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王行被绑到树上,身边还有一人似在与他说话。

    那人舀来一瓢水泼在王行身上,不知王行说了什么惹得他动怒,竟连带着瓢都砸到他身上,还要拔刀,不知是在夸赞自己的刀还是在威逼利诱。

    身边寒鸦飞来。

    “你去那边盯着闻景弈,若他们来了,立刻知会我。”

    宣妩撕下身上布料,做成了简易的蒙面,又挑了支成色不错的梅枝,俯身飞下。

    她站稳,一脚踢起地上的石块直直向那人砸去,那人惊声回头,宣妩看清了他的面容。

    南雄。

    莫不是闻珉玦也要查老门主之死?

    都说闻韵门两位公子面和心不和,老门主薨逝后门主之位悬空,两位公子看似互相谦让实则暗潮涌动,三年孝期一满,则会由门中长老选拔最新门主,倘若谁能查清闻若鸿身死缘由,想必会为胜券多一分把握。

    可惜她不在乎谁会继任门主之位,只是如今,她要带走王行。

    “来者何人。”

    “在下素面媚手。”她眼笑盈盈,许久未用这个名字了,倒有些生疏。

    一旁的王行听到这个名字,眸中似有波澜。

    “你不好好在你的浮云山上待着,来这作甚。”

    “自然是要请王家后人打把趁手的兵器。”宣妩挥了挥手中的梅枝,“不知你把他掳到这来,又是所为何事。”

    “自然是有要事要查。”南雄起势,他已看出素面媚手此次前来定不是为了打造兵器这样的小事,可公子临行所托,要他势必了结王家后人,以绝后患。即使伤不了素面媚手,也定要杀了王行。

    “喔,若是我执意要将人带走,你又会如何。”宣妩蔑笑,把玩着手中梅枝,而后腾空而起,用枝杈就隔断绑在树上的绳子,正欲带人跑路。

    南雄也不手软,将云绝刀扔出一个回旋,正中王行膝盖,他软跪在地,宣妩也看出他是个难缠的角色,气沉丹田,一掌拍在地面之上,石子纷纷被内力震起,纷纷砸向南雄,他内力凝刀,破了她的石堆,再一道刀剑如风,吹掉了她的面纱。

    墨黑面纱之下,是一张他见过的脸。

    “是你!”

    是那夜在忘忧阁院中手无缚鸡之力,被吓到软坐地上的女子,如今摇身一变,竟是江湖中威名四海的素面媚手。

    “我本不想杀你。”宣妩语气陡然成冰,步步向他逼近,手作利刃直直要向他心窝挖去。

    见真容者,必死。

    南雄已顾不得其他,慌忙逃窜,可她堵住了来时路,只好欲从水面凌波而去。

    宣妩无趁手的兵器,看向地上的王行,在他怀里乱摸一通,摸出一把银龙细鞭。

    她媚手一挥,银鞭拍打空气猎猎作响。

    一式漫天飞,她身影旋空向前,金莲小脚踏水无痕,跃更高行至远,恍若天罗地网在南雄之上。她扔出银鞭将他捆住甩在岸上,银鞭带刺,勾住他的肌理。

    二式暗香生,她招招狠厉,鞭若流云,气若光耀,身姿媚绝,变化莫测之中,隐有迷香悄来,闻者昏,伤者痛。南雄被抽浑身,疼痛的翻来滚去,口中再也忍不住的求饶。

    三式终绝断,她一招毙命,媚手穿透他身上布甲和心口护鳞,挖出他的心脏扔在一旁,那滚热心脏在地上跳动,还有热气升腾,南雄死未瞑目。

    “天香绝色……”王行被束在一旁,喃喃自语,不可置信。

    宣妩又注意到他,脸色阴沉吓人,似已失了理智,步步紧逼,沾满血的手如风一般伸来扼住他的咽喉,感受喉结在手心滚动。

    他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宣妩——”

    “所有见过我脸知晓我身份的人,都得死。”她手中力增大,咬牙切齿道。

    眼见呼吸都要呼吸不过来,王行眼冒金星:“墨即……泠、泠松剑……”

    泠松剑,是墨即生前最爱的一把,日日擦拭却从不见他用过,宣妩问他为何不用,他说这是友人所赠,世间仅此一把,需得爱惜。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这样的好剑,若是染上血,岂不可惜。

    可这把剑,日日置于木案之上,外人绝不可知。

    脖颈处陡然一松,王行如回人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衣领又被宣妩拽起,她的脸在眼前贴近放大:“你如何知晓泠松的!”

    身边突有哇——哇——的撕喑声,寒鸦扑腾着翅膀匆匆飞来。闻景弈和南冶已到了深巷之外,宣妩也不准备听他接下来的话,匆忙扯着他就要往别处飞去。

    “等等,”王行扶住她手臂,向一旁的尸身抬抬下巴,“那人尸体……”

    宣妩方才想起,她将寒鸦捉住,往它身上抹了些血,叮嘱道:“你在城中各处飞,将身上血味散播的广些。”

    又将南雄尸体拖拽至河边,在他身上坠了块巨石,往河里投去,眼见寒鸦在耳边叫得更急,她拽过王行,一个猛扎钻入水中。

    脚步声从岸上传来,南冶道:“迷香在这就没了。怎么地上还有血。”

    “有人死了,”闻景弈声音毫无波澜,“不知是王行,还是那个刺客。”

    “有血腥味。”

    “是裕翎山谷的人,”闻景弈走向另一边树下,拾起被石堆掩埋的云绝刀,这是裕翎山谷凤翎侍贴身之剑,绝不离身。

    “难不成闻珉玦也派人来追查娑梅一事,因此与迟夕细作打斗,丢了性命。”南冶揣测,惊道,“以闻珉玦性格,只会派心腹,难不成——是南雄死了!”

    “放眼整个迟夕峰,能杀南雄的寥寥无几。”

    闻景弈心口惴惴不安,隐隐觉得要出大事,他下意识的摸着宣妩绣给他的茉莉香包,才有些安心。

    不知阿妩如何了。

    心下稍有平静,闻景弈沉着道:“顺着血味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我分头,搜遍全城,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又听得轻功跃走之声,良久,岸上重归无声。

    宣妩且听人走远,便要出水,却觉手被一重重拉,一张脸凑了过来,竟覆在她唇上拼命吮吸她口间的空气。

    唇与唇相触一刻,她猛瞪双眼,掐住王行的脖子就拽出水面摁在岸上,怒斥:“你敢轻薄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王行覆上她的手,艰难开口,“你是浮云山素面媚手,墨即世间唯一的徒弟,宣妩。”

    “说!你如何知道泠松的!”

    “我……”王行柔柔开口,眼中多了些莫名情愫,“多年前,你师父救过家父,后来二人便成为挚友。有年墨即前辈生辰,父亲带我去送贺礼,送的便就是泠松剑,长辈谈话,我便偷溜出门,那日在松树林里,看到了正在练剑的你。”脖颈处力道渐松,他望向宣妩:“你应是没看到我。多年未见,你出落的比以前更漂亮了。”

    那时松针零落,徐徐微风,少女御风舞剑,极美,那样婀娜的身影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后来再想结识,已没机会。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目光中带着探究,沉沉开口。

    “句句属实。”王行眸光炯炯,正视她。

    宣妩透过他的目光似乎是看到了另一个人,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只好将目光移开,有些怒气开口:“你说你父亲与师父是挚交,那为何,你父亲要给别人,制害死师父的娑梅镖。”

    “墨即前辈死了?”王行震惊。

    “三年前,我给师父送汤羹时,发现师父已悄无声息的死在书案上,手心中,中了枚娑梅,穿至臂膀而死。”

    “你且告诉我,三年前来你们王家制娑梅的人,到底是谁。”宣妩胸中擂鼓声大作,她迫切的知道真相。

    王行却露出犹豫之色,片刻后他吞吐开口:“你如今……是什么人?”

    他看出来今日掳走他的并不是什么江湖游侠,何况他认识面具下的宣妩却不知素面媚手就是宣妩,定是被假身份骗过之人。而这几日他频频横祸,都是为了一个相同的问题,她能查到这里,想必已不是浮云山的素面媚手了。

    宣妩:“我已与闻二公子定下情缘,春日里就要完婚了。”

    听到此言,王行愣神,又自嘲似的笑了下:“你爱他吗。”

    “这与今日问题无关。”

    “若你不爱他,我自然肯告诉你,若你爱他,我不愿见你行违心之举。”

    “不爱。”她这次回答的斩钉截铁,心下却隐隐不安,她已猜到,娑梅一事,怕是要与闻家扯上关系了。

    王行望月长叹,再开口时,似在展开一张被揉乱的纸,昏黄沧桑:“三年前,有人来向父亲送上一纸图纸,求做一枚镖,取自‘娑娑簌簌,悄梅落兮’之名,因此镖如梅花一般形状,又如梅花一般轻落,因此叫娑梅。”

    “父亲是个实打实的痴儿,见这样精巧的兵器,便豪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娑梅镖交给那人五日后,父亲自喜又造了一件鬼天绝伦的兵器,想写信给墨即前辈同喜。”

    “可那夜,父亲尚未寄信,突遭横祸,惨死家中,我回家时,父亲只有一口气息尚存,他跟我说,若想保命,便此生此世都不要再提娑梅镖一事,他想要王家留后,于是我抹去所有记载娑梅的卷宗,独身居于乡野。”

    旧纸被展开完毕,王行静静看着宣妩,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这与你问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王行如鲠在喉:“……那人自称,息城闻氏。”

    闻氏。

    心脏突然跳错一拍,只觉脑中有无限昏沉压来,将她压的要喘不过气。她自诩能在水中憋气至久都不觉缺氧,可这一刻,她在岸上,竟却觉自己如窒息一般,就像被捕的鱼,心近要濒死了。

    王行见她如此,流露出心痛之色,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鼻音闷闷:“所以我才说,你若不爱他,我才会与你说这些,不然,我宁愿你被蒙在鼓里,也不要见你痛苦。”

    可你爱他。

    拳头悄然握紧,他这一思慕之心,迟了多年才能得以揭开,若那日他出声结识宣妩,年少相伴,今日是不是就不必看她如此痛苦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宣妩颤抖,如坠深渊。

    “句句属实。”

    那日闻景弈说墨即是“笑傲江湖,仗剑天涯”之人,她以为是夸赞,如今再想,原来竟是讽喻,讽墨即“笑傲江湖”如他,也不是中了娑梅这样的暗器,就算如此威名远扬,还不是连死讯都不敢传出。

    “阿妩……”王行想安慰她。

    “不要喊我阿妩!”宣妩咆哮,椎心泣血。

    所有人都唤她阿妩,可该离去的都离去,该欺骗的都欺骗。她曾以为自己三年深渊,终有所依,哪怕是片刻的温暖,哪怕是有疑心猜忌,她都愿意。

    可为何,命运与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那枚扎在师父手心,贯穿臂膀,致使他死亡的娑梅镖,原是三年前闻家人所要。

    心口绞痛欲死,她想控制住自己,可心口的痛越加不能忽视。

    习般若绝,绝爱灭情。若动心,全身内力化毒,游走脉络之中,心动则生,基毒至死。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宣妩纵跃于水中,寒冷刺骨的河水拍打她至清醒,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她再遥遥向岸上望去,已物是人非,天地间,又只剩她一人。

    王行满脸担忧,跳入水中试图安抚她,宣妩在怀中拼命挣脱:“阿妩,阿妩……你不是不爱他吗……”

    “我不爱他,”宣妩心如死灰,泪眼婆娑,“我只是痛。”

    哀默莫过于心死。

    “我会亲手杀了他。”

    宣妩面无生机,怔怔站在水中,毫不留情的说了这句话。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

    远在万里的裕翎山谷内,一处□□。

    闻珉玦尚在练功打坐,身旁的油纸灯呼的一灭。

    黑夜里他睁开眼。

    灯灭,人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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