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队站好！手都给我贴紧了！”

    教官粗粝的嗓音在头顶上乍然响起，大梦初醒的宋知晓吓得一哆嗦，脑袋瓜子里嗡嗡的。

    宿舍楼前的空地上，巨大的泛光灯光圈把队伍照得如同白昼，十数只飞蛾锲而不舍地扑向光源，在地面上留下蝙蝠般的影子。夜里的蝉鸣叫得正欢，宋知晓像熟透的稻穗般耷拉着脑袋，困意扰得她连眼皮都睁不开。

    比女生们怨气更重的，是后排站了半宿岗，只睡了二十分钟又被拽起来的男生们。

    后排队伍站的歪歪扭扭，更有甚者，连鞋子都没穿好，边系腰带边蹦进队伍里。

    刘教官今天倒是反常地有耐心，等到所有人都站好才按下秒表，一向严肃的脸上挂了一丝诡异的笑。

    “六分四十八秒，超时一分四十八秒，明天早餐前一百四十八个深蹲，一个都不许少！”

    早已经见识过教官雷霆手段的同学们再不敢怨声载道，只在心里一遍遍地骂教官变态。

    “今晚的课目，三公里夜行军，每个连由连长带队，穿越三公里山路，用时不得超过一个小时。”

    刘教官一声令下，队伍整装待发，不远处的其他连队已经调转行进，排在队伍最后昏昏欲睡的宋知晓后颈突然一股寒意袭来。

    开玩笑吗？要走三公里的山路，刚崴的脚还要不要了？

    “报告！”宋知晓大喊，“报告！我要请假！……”

    她的声音很快被周围嘈杂声淹没。

    “七连立正！齐步走——”

    “报……”

    “八连立正！第三排四排！向左转！齐步——走！”队伍最前方的教官重新举起秒表，郑重按下，再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

    夜行军队伍在教官们的带领下，以连为单位，两人一排缓缓向林深处行进。

    可能是觉得女生会因为怕黑而影响行进速度，训练基地在深思熟虑后，决定让每一连的男生打头阵，手电的白色光圈打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把前方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后排的队伍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夜行军走到两公里处，队伍变得稀稀拉拉，体力不济的同学已经被落在后面。

    前排还在自信满满地大步向前，可他们却万万没有考虑到，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某个女生，不仅怕黑，而且还在几天前十分不幸地崴了脚。

    “晓晓，你快点。”苏妍单手扶着宋知晓，时不时地瞥向前方队伍，深表担忧，“你要是不行的话，就留下来休息好了，我们跟教官说一声……”

    宋知晓咬紧牙关迈过障碍物，一瘸一拐地加快速度跟上队伍。

    幽暗的树林深处隐隐发出稀疏响动，吓得女生们汗毛都竖起来了。

    苏妍明显手心冒着冷汗，下意识地往宋知晓身上越靠越紧，然而宋知晓没心思想这些，偶尔抬头看看远处晃来晃去的手电筒光圈，险些脚下踩空。

    “哇！”苏妍尖叫一声，“吓死了！这黑灯瞎火的根本走不快啊……”

    “教官在最前面呢，哪那里赶得上。”她已经感觉到伤处隐隐撕扯着痛，咬牙抽开腿向前迈着步子，“算了，这时候打报告又要连累全连受罚。”

    毕竟魔鬼教官天天挂在嘴边的“一人生病，全家吃药”，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说得也是……”苏妍紧皱着眉头小声念叨，“都怪前面带队的男生们，走那么快……”

    夜半深林处，微弱的月光渗过稀疏叶片，耳畔传来几声蝙蝠簌簌飞过的声音。

    也许是噩梦的缘故，越往前走，越恐怖。

    身边的同学快速走过，都是清一色的迷彩制服，偶尔好奇地看她一眼，没有丝毫停留。

    宋知晓不为所动，只盯着脚底下的一亩三分地，稳扎稳打，跟着大部队慢慢向前挪动。

    苏妍时不时抬头看看越来越陌生的队伍。

    “晓晓，我还是先去跟教官打个报告吧，”苏妍灵机一动，松开宋知晓的手，边往前跑边回头叮嘱，“你等等我哦，我马上回来找你！”

    “哦，好。”

    她看着苏妍像野兔一样快速跑远，此时自己的脚踝已经肿得老高，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再也走不动了。

    宋知晓来到一棵横断的大树跟前，单手支撑着坐下大喘了几口气，翻开裤脚看看因为肿起而被胶鞋磨破的脚踝。

    忽而树林里飞来几只蝙蝠，扑腾着翅膀穿过树枝，吓得宋知晓缩了缩脖子。

    “苏……苏妍？是你吗？”

    眼下周围真的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挣扎着起身，咽了下口水，看着周围的一片漆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

    -

    半个小时后，第一批返回训练基地的学生们已经坐在空地上原地休整。

    偶尔有几人抬起头，目光被不远处的清秀少年吸引了过去，小声讨论起来。

    陈灼暮穿过席地而坐的人，一手拎着一只水壶，坐下后把其中一只递给周扬，自己仰头猛灌下几口，夏季的温度带着茶香，尤其在长途拉练后很是解渴。

    余光瞥向操场的方向，地平线上已经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我靠，天都亮了，合着咱们一晚都没睡。”周扬苦笑着抱怨道，对着水壶猛吹一口，“教官们真都是狼人啊。”

    陈灼暮放下水壶，修长的双腿挂在台阶上，“要是困了就靠着睡一会儿。”

    周扬连连摆手，“我不用，我要脸。”

    陈灼暮无所谓道，“小睡一会儿没人知道。”

    周扬苦笑，“要不你回头看看，有多少人正盯着你看？”

    此话一出，陈灼暮虽不解，但也下意识地四周看看，果然发觉自己已经成为同学们目光聚焦处，虽然他早就习惯了在公共场合被围观的感觉，但这次不一样，同学们的眼神中……掺了不少杂质。

    “你军训第一天公主抱了一男生都在学校里出名了，回头我再往你身上一考，我也得出名。”周扬双手撑着上半身仰面躺下，一副慵懒样子，转头解释着，“校园论坛上都刷爆了。”

    陈灼暮平静的眼神变得凌厉，狠狠挖了他一眼，“是女生。”

    “切……”周扬才懒得信他的鬼话。

    “不信拉倒。”

    “我信有什么用，你倒是自己看看论坛上的照片，那才是有图有真相。”

    周扬生怕他不信，从裤袋里掏出私自夹带的苹果手机，登录海大校园论坛一顿搜索，点开热帖扔进陈灼暮怀里。

    加粗标题写着《大一军训惊现攻受局，现在的小鲜肉都玩这么野吗？》

    很显然，陈灼暮就是那个“霸道攻”。

    帖子在无数吃瓜群众的手动置顶后已经被回复到了四位数楼层，标题也被打上了HOT的金色tag，陈灼暮脸色越来越黑，再加上周扬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补刀：“怎么样啊，霸道总攻？”

    陈灼暮把手机扔回给张扬，“什么怎么样，这种帖子就应该让它消失在历史洪流里。”

    周扬来了兴趣，“干嘛，准备把帖子黑了？”

    “也不是不可以。”

    “那还犹豫什么，你不是带电脑了吗？”周扬瞬间不困了，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放着精光，“要不你把技术传给我，我替你干？”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教官的洪亮的嗓音：“八连集合！”

    学生们稀稀拉拉地起身，在空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列队站好，张扬飞快藏好手机，两人一道归队。

    “稍息！报数！”

    教官在队伍前下达指令，报数声在队伍里快速穿过，最后一个同学报数完毕，教官伸长了脖子皱了皱眉。

    “多少？”

    “四十一！”

    教官沉默片刻，抬手拿起腰间别着的对讲，转过身去。

    “武装部，武装部，我们八连少了一个。”

    -

    密林之中，宋知晓艰难地挪动着步子，顺着蜿蜒曲折的山中小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原本隐蔽的山林中，被每年一次的夜行军踩出来一条狭窄的土路，陡峭而湿滑，但好在不会迷路。宋知晓仅凭着这一点自信，独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行进了大半个小时。

    直到远处亮起微弱的天光，她扶着旁边的树干又歇了一会儿。

    训练基地大门口的泛光灯明亮而醒目，穿过前面的一段小树林，就能顺利归队了。

    宋知晓不禁开始佩服自己，毕竟放在以前是走两步就要喊着回家的性格，眼下竟然不哭不闹地抹黑走完了三公里的山路，这事儿就算回去告诉爸妈和哥哥，也够她吹一年的了。

    正这么想着，宋知晓迈动了步子，前方的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她似乎看见基地大门口站了不少身穿迷彩军装的人，个个手持对讲神情严肃，岗哨上的巨大探照灯扫来扫去，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瞬间离去。

    莫名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该不会是……来找她的吧。

    “八连宋知晓！”其中一个眼尖的教官发现了她，洪亮的嗓音穿透凌晨的寂静，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抬手一指，“是不是宋知晓！”

    宋知晓瞬间慌了，一时间竟不知应该站着还是蹲着。

    一时间，无数手电的光圈打在了她的身上。

    “宋知晓！”

    宋知晓脚下一软，“到……到！”

    “为什么不跟上队伍！受伤了没有！”陌生的教官握着对讲，“报告武装部，八连丢的女生找到了，现在就送回去。”

    -

    女孩子的狼狈，往往隐藏于无形之中。

    宋知晓在教官的“入列”指令后回到队伍中，她埋着脑袋一瘸一拐地挪到第一排队伍的最后一个位置上，身边的女生下意识地往反方向挪开一小步。

    小小的动作充满了嫌弃。

    “我总结一下，”教官嗓音沙哑，目光扫视着队列，神情严肃，“此次夜行军课目，八连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二人，从出发到最后一人到达共用时两小时三十七分！超过规定时间九十七分钟，八连排名最后一名。”

    队伍鸦雀无声，但紧张的低气压笼罩在每个人头顶上。

    “入连队的第一天，我就跟你们说过，我们是一个集体，一人犯错，全体受罚！一人生病，全家吃药！”

    “本次最后一名超时九十七分钟，全班罚俯卧撑九十七个！”

    “全体都有！向左——转！”

    教官的话一字一句打在宋知晓的心口上，随着周围的怨气越来越重，宋知晓不觉迈出一小步，下巴一扬，喊了声“报告！”

    教官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不带一点感情。

    “讲！”

    “我前几天崴脚了，所以追不上队伍。”宋知晓尽量让自己声音洪亮，但依旧紧张得指尖掐着裤缝。

    脚踝已经疼麻了。

    “为什么不打报告！”

    “打了，你没听见。”事已至此，宋知晓回答得一点也不含糊。

    教官的脸色阴沉，队伍里已经发出些不耐烦的唏嘘声。

    “报告！”队伍后排清朗的声线打破了低气压。

    教官皱眉，“说！”

    陈灼暮清了清嗓子，扬起下巴，声音响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教育法，第二章第十六条规定，学校组织军事训练活动，应当采取措施，加强安全保障。连队有伤员掉队，说明教官没有尽到保障安全的职责，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受罚。”

    宋知晓眼睁睁地看着教官脸色变得铁青，看陈灼暮的眼神就像看一棵救命稻草。

    队伍当中的一部分同学已经开始暗中叫好，心底里佩服他的知识储备，少年的脸上也露出得意的神情，虽然绷着一张冷脸，但眼角的笑意都已经快咧到耳朵后去了。

    大家暗中交换着眼神，这轮是教官理亏，罚恐怕是罚不成了。

    但堂堂教官也是要face的。

    “那《国防教育法》里有没有说要遵从上级指令！”刘教官迅速个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报告！”陈灼暮顿了一下，眸中笑意未减，“……有！”

    “顶撞上级，俯卧撑两百个！”

    “好嘞。”陈灼暮轻松应声，唇角短暂地挑起若隐若现的笑意，轻快地转身朝空旷处跑去。

    “剩下的，全体都有，回寝室休整！向右——转！”

    刘教官一声令下，八连队伍闻声而动，渐行渐远。

    天已大亮，破晓给空旷的训练场镀上了一层金色。

    少年孤独的身影在晨曦下一起一伏，影子被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