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阳光透过窗棂,穿越尘埃,落入一双碧绿的眼眸,银发的医官正在对着光线观察着体温计的读数,或许是持续高烧导致的虚弱,塞特发现自己极易出神,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那根平平无奇的体温计变成了一枚晶莹的宝石,在那双眼里投下折射阳光后斑斓的光斑。

    “38.2,还在高烧呢。”

    医官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塞特微弱的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他做好了最坏的预想:大脑在体温持续的高热下损伤,从而智力减退,最终再也说不出话,拿不起剑。

    他已经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找位公证人立下遗言,以免自己失去思考能力后,后事无人料理——即使作为骑士,死后会统一下葬于教廷公墓,而个人财产都将充作公有,但他还是,想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

    可是 ,又有谁会聆听他的言语呢?父母不会,二哥不会,同僚更不会……至于姐姐……他不认为自己能重要过她心中的理想。

    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人生十余年,没有任何人爱他的事实。一切只源于他身上有一位早逝英才的影子,所以他才会破例感受到本不该存在于命途中的,那撩动人心的瑰丽感情。

    布耶尔妥帖的放好体温计,抬眼却见病床上的少年双目神采涣散,似乎又陷入了漫无目的的沉思之中。

    她走到少年的床边,动作轻柔的坐下,床垫因体重轻微的倾斜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将他那双深绿的眼睛转向她。

    梦境将青年骑士的时空逆转,这时的塞特身上没有错综的伤痕,周身气质也没有凶厉的锐气,少年时的他目光纯粹,柔和而又坚韧,也许是持续的高烧使然,那其中氤氲着的迷茫,搭配着深沉的绿意,很容易让人想到迷失在森林深处的,刚脱离母亲的幼兽。

    布耶尔眸中蕴蓄着月光一般凉而柔软的笑意,仔细看去,却能找到一缕哀伤与悲悯,她放轻声音,问道:“你想去看游行吗?”

    塞特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点头,但很快止住动作,犹豫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布耶尔无奈的垂眸,塞特以为她不相信,撑起身体想解释什么,她伸手抵住塞特的肩膀,让他重新躺下,语气温和的说:“先让我为你检查一下,好吗?”

    塞特缓慢的点了点头,医官却并未让他配合,她只是将手轻轻的搭在塞特的额前,纤细的手臂挡住了塞特的视线,令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也错过了布耶尔眼中一瞬即逝的情绪。

    不习惯与人接触的塞特身体有一瞬的僵硬。额前的手好似不带一点热意,如同一块冰,不,或许是打磨光滑的木料更为贴切,触感凉而温润,像是玉石,却又并不坚硬,不带任何侵略性。

    塞特渐渐放松下来,奇迹的是,他竟觉得自己顽疾一般的高烧逐渐退却,疲累酸痛的身躯也逐渐轻盈——在她的照拂下,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一切伤痛与悲哀离他远去,世界陷入一片寂静的黑夜,只剩下空中沉静、皎洁的月光。

    片刻后,布耶尔放下手,塞特闭上的双眼轻颤,缓缓睁开,眼中再寻不到一分一毫的痛苦,仿佛连日的病痛悄然遁走,他甚至能感受到身体里出现了一股游走的生命力。

    塞特不可思议的握了握手掌,他感受到自己的四肢正在重新充盈力量,他惊讶的看向坐在床边的医官:“您……您做了什么?”

    布耶尔笑笑,梦中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如此明晰,痛苦如同可以随手拂去的尘埃,但她并没有解释,只是再次问道:“你想去参加庆典游行,对吗?”

    塞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意识到的时候,想要更改已经晚了,布耶尔却并未对他的前后矛盾作出反应,她只是弯起眼眸,接着道:“让我和你一起去,好吗?这样我也能看顾着你,正好,这也是我到这里后第一次遇见这么隆重的庆典,就像蜜蜂偶然遇见了一片繁盛的花海,作为学者,我当然不能免于好奇心的驱使。”

    布耶尔简单两句话将塞特所有可能的拒绝给柔和的推了回去。若不是他,布耶尔本可享受这净庭全体人民共同享有的假期,所以他只好讷讷的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了,医官阁下。”

    布耶尔站起身,姿态轻松,好像真的挺期待庆典的内容:“没关系,我已说过,这不过是我的职责所在。”

    “那……劳烦您了。”

    “嗯,我去帮你找一套衣服。”

    见他没有反驳,布耶尔转身离开寻找衣物,塞特掀开厚重的被子,发烧时四肢寒冷,如今回暖后却有些闷热了,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皱巴巴的,浸着汗水的病服,一时有些耳热,他之前意识不清时竟想就这般打扮走上街去看游行,还让医官阁下看到这幅狼狈的模样,实在有失风度。

    就在这时,短暂走开的布耶尔重新回到他面前,她递给了他一件骑士长袍和一条长裤,塞特赶忙道谢接过,不知怎么,在她的注视下,耳根的热意更加明显,甚至有向面颊和脖颈绵延的趋势。

    ——抛开医者的身份,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医官阁下,实际上是一位相当美丽的女性:

    她看着很年轻,外表年龄约莫二十岁,身形纤瘦挺拔,有着披散至肩胛的银白色长发,一双长如羚羊的耳朵代表着她异族的身份——长生种的无尽形寿给她带来了超脱于躯体的沉稳与神秘,即使再浮躁的人,在她面前也会收敛心神,保持平静。

    她也有双绿色的眼睛,只是里面嵌着一对奇特的四叶草形状的瞳孔,其中神思深邃而又含着一丝世事洞明的冷淡,但奇异的是,却并不显得凉薄,相反,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布耶尔心思细致,体贴入微,毫无疑问,她是一个仁爱宽和的人。

    她并不是净庭本地人,是不久前突然出现在星球之上的天外来客,自称是一名流浪至此的学者——这一点从她眉眼间那隐约的异域风情就可窥见一二,那种精致的长相,令人想到黄沙,丛林与绿洲。

    她在各方面都有着广博的见地,举止之间有着不同于教廷的大部分人的,别具一格的韵致与风度,她帮助教廷控制了某种若放任下去足以称作灭顶之灾的瘟疫,并协助教廷制定了后续的恢复工作,还经常在净庭各处无偿的行医布施,比某些信徒还要无私仁善。

    这些天相处的记忆因大脑重获清醒而逐渐遍布脑海之中,塞特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尽管不通情爱,但正值青春的少年仍摆脱不了知慕少艾的本能。

    更何况,眼前的女性是如此的优秀,他早就听说教廷里属意她的人不胜枚举,无论是企图收归麾下,还是尊为上宾,亦或是单纯的爱慕。

    但,布耶尔却对足以让功利者垂涎欲滴的阿谀奉承兴致寥寥,直到瘟疫带来的影响彻底消失,教廷论功行赏,问她想要什么奖赏,她才第一次吐露了自己的倾向:她希望教廷能在教堂给她一个糊口的工作。

    净庭教会的教堂除了承担神职工作以外,还包含了教育,而她一个无信仰的学者,总不可能到教堂做牧师,所以必是冲着收学生去的。

    但,由于教会的特殊体制,所有净庭出生的新生儿在育婴院的抚养和培育之下,完成学前教育后,都会被分配到各地的教堂接受教育,最重要的是,教习牧师会培养他们的信仰,可以说,这是教廷的命脉,于是,不出所料的,教廷驳回了她的请求。

    因此,她提出了另一个请求,她告诉教廷,教堂不行的话,医院也可以。教廷却又觉得瘟疫的解决为布耶尔带来了名声与威信,再加上平日里无偿的善举积累起来的民间声望,如果让她继续行医,可能会放大她在信众间的影响,最终还是会扰乱「秩序」。

    多方制衡之下,教廷决定破例给予了她这个无信仰者一个医官的职位,并允许她到教廷附属官方医院,圣曼格医院任职——官方医院的医官代表了教廷高层的特权,他们只能为“少数人”治疗,这样就限制了她与信众的交集,又满足了她的期望。

    塞特觉得,连他这般的人都能想通关窍,布耶尔不可能看不出来,但她仍然选择了从善如流,似乎对教廷的小心思并无意见。

    神秘,从容,卓尔不群……塞特能用许多词语去形容她,作为一名正常的男性,他不能说没有一刻为她而动心。

    但……他的直觉却又能清晰的告诉他,在她眼里,他或许仅仅只是一个“人类”而已。

    这名天外来客的身上……有一种疏离的温柔——

    在人的情感里,爱恨如同两极,有时候,偶尔对上视线,他会想,生养他的教廷正疯狂的想要抹除极端而达到的境地,近在眼前,就在她的眼里。

    世上并不缺将一切痴狂的欲望与磋磨的苦难尽收眼底的清醒者,布耶尔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不同的是,她的心中有着一种极为庞大,极为浓重的情感,那是一种太过庞然,以至于超出常人理解的悲悯——她的灵魂充斥着因众生而生的痛苦,人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布耶尔,她是一个矛盾的人,又是一个极其纯粹的人,有一双过于清澈又过分迷蒙的眼。因为愿做一盏明灯,所以在迷蒙的深梦中,她选择了疲累的清醒,因为愿做一艘渡船,所以在煎熬的现实里,她怀抱着超脱的慈悲——

    因为渴望众生的幸福,所以,她甘愿痛苦的牺牲。

    因此,遇见她的那一刻,直觉在疯狂的闪动,仿佛到了命中注定的时刻,塞特泪眼朦胧,以为自己遇见了人类万万年里日夜理想中的神……

    等等……

    ……仅仅短暂数天的相识,他怎么会对布耶尔产生这么多无凭无据,似是而非的印象?

    不对,有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

    塞特陡然惊醒,扶着额头,眼睫轻颤,下意识垂眸回避视线,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脑海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想法,好像他与布耶尔已经相识了很多年,才敢如此妄下定论。

    哪里不对……哪里……

    ……一定是已经被高烧烧糊涂了。

    思绪在塞特的脑海里缓慢的流淌。

    对了,布耶尔明显只是一位长生种族的人类,她并不符合记载中星神的模样。

    塞特按捺住自己的内心,默默掐灭自己心中悄然萌芽的火苗,此时,布耶尔已礼貌的离开了病房,等待他更换衣装,整理好心情的塞特也不敢耽搁,快速换下了病号服,在洗手间的镜子边简单的打理好仪表,便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布耶尔倚靠在墙壁边,正远眺着远处的景色。圣曼格医院为了给予特殊病人一个良好的修养环境,将地址选在了教廷的郊外,平日里寂静得只能听见自然的声音,然而如今却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声,也能看到城镇那边挂满了节庆用的装饰,连平日里肃穆的中央大教堂也显得格外热闹。

    “布耶尔阁下,久等了。”

    听到塞特的呼唤,布耶尔直起身,塞特注意到她仍然身着圣曼格的医官服饰。

    毕竟是专为教廷服务的官员,这套服饰与普通医生的服饰相比,具有一定的神学气息,但较牧师又弱上几分,整体呈金白两色,长衣摆,窄袖口,裁剪简洁又不失庄严。

    外加象征着生命的橄榄枝头环,整套穿在银发绿眸的布耶尔的身上,更添一份别样的神圣感,无论是日常还是像是今日太一圣诞日这种隆重的节庆都很合适,倒也不用特意更换。

    布耶尔笑了笑,刚刚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只是错觉:“那我们走吧。”

    两人来到路边等待,不久后,远方驶来一辆马车,布耶尔注意到马车并没有车夫驾车的车辕,而车前方拉车的白色马匹,竟生长着一对雪白的双翼——帕加索斯,净庭特有的马种,她曾在物种百科中读到过这类马种的词条。

    据说,它们长寿,通人性,能识路,甚至能听懂人言,还会进行简单的算术,因此马车并不需要车夫,净庭人对这群从人类开蒙时期便朝夕相处的搭档百般信任。

    从圣曼格医院去到中央大教堂就需要乘坐帕加索斯马车,这不是说净庭没有能够解放畜力的机械造物,只是因为历史原因,帕加索斯这类通达人性的智慧物种,在净庭人心目中仍具有难以割舍的人文情感。

    是以尽管近些年来,械力替代畜力的浪潮来势汹汹,帕加索斯也逐渐变作净庭象征,或是人文竞技运动场上的宠儿,大街上仍能看到一些马车或是骑士,特别是越是信仰浓厚的地方的人们,更是青睐这些生长着双翼的马儿。

    因而被教廷高层的老人家们控制的圣曼格医院,为了照顾这些大人物们的心理,选用帕加索斯马车也不算稀奇的事,这些马儿也都是些退役的顶尖赛级马,曾经也是万众瞩目的赛场佼佼者。

    ——教廷已经全面禁止了以畜力为目的而饲养帕加索斯的行为,作为对帕加索斯这种智慧物种的尊敬,但退役的赛马不同,为了防止其在骤然放松的环境下产生抑郁,通常需要给它们找一份“工作”,因此民间在需要用到帕加索斯的场合选用退役赛马,也算是个不触犯法律的共识。

    不过,虽然看上去是畜力驱动的,但其实马儿们只需要在前方奔走即可,车厢本身其实是由机械驱动,既保证了美观和舒适,又保证了安全与稳定。

    布耶尔的思考只发生在短短一瞬,她向前踏了一步,准备上车,余光却注意到塞特仍站在那里,望着车前的帕加索斯出神,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那匹马,却一下子注意到了异常。

    一般来说,从赛场退役的赛马,要么是年寿已高,要么是身上多有影响到比赛成绩的伤痕,但这匹马皮毛光亮,体格健硕,精神充沛,从奔走姿态来看,也不像曾经负过伤,虽然布耶尔能看出它已走到了寿命的半载,但还远未进入帕加索斯这种长寿马种的衰老期。

    也即是说,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停顿,塞特很快回过神来,对上视线时,布耶尔分明看见他眼底还残留着难辨的复杂情绪,发现她在看他,年轻的骑士表现得有些尴尬:“抱歉,有些走神了。”

    布耶尔摇了摇头,也没深究这件事,塞特垂眸须臾,兀自走到车边伸出手掌,声音沙哑:“……先上车吧,我扶您。”

    布耶尔无奈的笑了笑:“大病初愈,你才是需要照顾的那一个啊,骑士阁下。”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搭上了年轻骑士的手,借力上了车厢。

    听到这句调侃,塞特有些耳热,他强装镇静,并不奢望以布耶尔那种恐怖的观察力会发现不了自己耳边的红晕,只能寄希望于布耶尔对它们视而不见。

    好在,布耶尔一如既往的体贴,并未点破,她只是安静的在座位上坐下,微微侧首,透过车窗望向远方的地平线,好似在给他一个调整状态的时间。

    车厢内的氛围一时间有些沉默,但在这私密的空间中,两位至少在外表上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之间却并没有任何迤逦或尴尬,那些令人难耐的感觉随着一方的迁就和包容而退却,剩下的,只是一种有利于思考的平静。

    半晌,当马车开始行驶,窗外景色开始往后退去,布耶尔似有所觉的转回视线,正好对上一双深绿色的眼眸,其中的绿意却好似比之前要浓重许多,盛着满溢而出的悲戚。

    “那匹帕加索斯,是我大哥的搭档。”

    有着铂金色短发的绿眸骑士轻声叙说着。

    “十六年前,大哥从受惊的它身上坠落。”

    “……当场死于马蹄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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