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主教离开了大厅,却将沉默留在了此处,空气中的声音仿佛都沉淀成了地上的泥沙,桎梏着所有人的行动。

    骑士长其实是和主教同辈的教众,曾经在同一所教堂受训修行,从那时,她就看不懂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他并不是最优秀的那个,却是最符合教众心中教廷形象的那个,从成为修行者的时候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抬起眼帘,墨绿色的眼中总是含着一丝沉重的悲哀,仿佛正注视着世间一切正在发生的悲剧。

    前辈们,甚至一些同辈才俊在那场无差别屠杀中死去,教廷内部前所未有的空虚,他受推举,舍弃了名字,登上了主教之位,而本应接下骑士团残部这个烂摊子的「那个骑士」却对教廷彻底心灰意冷,拒绝了推举,脱离了教会,加入了新兴的家族。

    至于剩下的人,要么年纪尚轻,实力不济,要么心生畏惧,对自己的道途产生怀疑。于是,她在混乱的余波中几乎畅通无阻的战胜了剩下的同辈人,接任了新教廷第三骑士团长,只是,至此两人的关系成了上下属,她便更加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在主教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布帘后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拂开另一边的帘子,骑士长看清那人的模样,并不惊讶,因为她知道她一定会来,于是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人和主教错肩而过,却对彼此视而不见。

    阿克利玛,「那个骑士」,那个在教会中不能提及名字的人,曾经净庭教会百年来最年轻的宗师,如今的……以探家族侍卫长。

    阿克利玛目不斜视的走向塞特,走向大厅的中心,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和塞特相对而立,蓝白色的家族服饰在强光之下泛着无法忽视的辉光,令在场的一些骑士怒目,但更多的骑士却忍不住避开视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塞特和阿克利玛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在场不明所以的家族成员这才发现,两人有双相似的绿眸,只是侍卫长的眼眸要更加浅淡,像熠熠生辉的金绿宝石,而男骑士的眼睛深沉而冷冽,似雨林中穿林而过的绿河,他们仅仅相隔数米,却如隔千里,互相对望,却分明彼此陌路。

    他们同时错开视线,塞特抬起右臂,一个银色的三角滚奏器在半空中由细碎的星芒组成,落在他的掌中,另一边,阿克利玛举起左手,一支银色的音叉落在她的手中。

    这两件物品是属于「秩序」或「同协」的奇物,用来召集各自的成员,两人用打击棒敲击在手中的奇物之上,与此同时,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教会信众,还是家族成员,都「听」到了那仿佛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声音」,那是「颂声」,也是「福音」,是「呼求」,也是「召唤」,灵魂自发回应了这超越了世间所有声音的「声音」,躯体不自主的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汇聚。

    渐渐的,各个方向的通道口陆续出现了外出探索的小队的身影,越是靠近,他们面上的神态越是放松,他们不由自主的合十双手,低垂着眉眼,嘴唇翕动,念诵着无声的颂歌。

    随着时间的推移,汇集的人越来越多,以手持奇物的两人为中心,连绵成了一片人海,塞特维持着敲击的频率,缓缓向后退,身前的人潮也随之向前围来,极具压迫感的人潮令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直到,后背碰到了一片温暖的触感。

    “你看到了吗?”

    和他背对背的女人极轻极细的话音在「声音」的间隙中传来,若不是离得够近,而他五感敏锐,恐怕难以察觉。

    塞特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听到阿克利玛的声音,他紧绷的情绪本能的放松了些,视线在周围的人潮中快速扫过,而后又状似虔诚的低下头。

    净庭教会在经历了那次几乎把教廷高层一次性屠戮了个遍的惨案之后,重组的教会将代表着最高决策机关的旧制教廷系统分裂成了三个独立又互相牵连的机关,分别是主教为首的教廷,决议长为首的议院,首席骑士长为首的教廷骑士团。

    此次行动事关星神,除了司管民生律法的议院,镇守防卫的首席骑士长,以及一些必要的岗位人员没有参加以外,教会高层主教不仅亲临,带来了数个宗师,还有以晓勇著名的教廷骑士三团,但……

    眼角余光中,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从各个通道汇集在本来空旷广阔的大厅之中,宛如潮水一般,围绕着正中的孤岛,竟将整个大厅拥挤得水泄不通,一眼看去,竟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密集的人脸组成了密不透风的墙,每一张脸的情绪如此平和,像血肉凝聚石化,面皮化为莹润的白色玉石,以最为完美的比例雕琢而成。

    汗水从额头留下,从眼角晕开,模糊了视线,塞特和阿克利玛背靠背,目之所及,低垂的眉眼,翕动的嘴唇……似乎,所有差异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人们共用着同一张脸,瓷白无瑕的脸,如果要用词语来形容的话……

    “规整”,塞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不,是一群人的样貌,就像他从未预料到,自己从始至终坚信的道途,会以这般诡异的样貌,向自己露出獠牙。

    不知何时开始,无声的颂歌逐渐有了“真正”的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超越了人类能够达到的音阶的极限,于近乎无限的排列之中,组成了属于「秩序」的乐章,人们在这超过理解能力的声音中迷失……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静默无声。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捏得粉碎,从指缝中流出,化作茫茫的沙海,每一段微小到不可感知的时间,都成了“完美”的一粒砂子,聚成一条流沙的河。

    不挣扎的人被渐渐埋没,意识清醒的被活埋,挣扎者被无情的吞噬,于近乎于永恒的瞬息中窒息。

    就像绷紧到极致的弦,达到极限的那一瞬。

    然后,猛然崩裂!

    霎时间,「乐章」推升至激昂的高潮!「声音」如洪流挣脱堤坝,冲出世界赋予它的壁障,冲刷过混乱的人世,以某种不可名状的伟力,裹挟着一切胆敢逆流的灵魂——

    「秩序」深在人心,万灵归于一体,于是,「我」看见,「太一」完美的瓷色脸面上,那张完美的瓷色嘴唇中,无限的音符涌聚,咏唱出完美的「乐章」,那拥有无限音阶的「乐章」被拟作神启谕告,化为洪流海啸,涤荡世间一切「无序」的污孽罪愆。

    于是,世间一切都陷入悲哀的愧怍,万千颂声回应,化作万千忏悔,于是「秩序」降临,应许宽恕的慰藉。

    塞特听到背靠的人的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可他自顾不暇,意识也岌岌可危。

    如果说之前,他还觉得这群人不远万里来这里探寻神骨,没准是受到了某些人的蛊惑。但现在,他已确信,这里虽然不一定是太一神骸的埋骨地,但一定和太一关联甚密——这些多出来的“人”,这些不可名状的异象,无不昭示着这个事实!

    “是时候了,以探。”

    是主教的声音。

    塞特松了一口气,身后的人也明显放松了些许,他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期待这个声音的出现——他们终于要出手了。

    “哼。”

    随着一道傲慢的哼声,另一道「声音」强势的插入了「秩序」的洪声,迷乱了音序,迫使祂更变音轨,使迷失其中的灵魂得以挣扎着喘息片刻,脱离洪流的桎梏与裹挟。

    塞特和阿克利玛感到混沌的意识一清,但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在听清那段「声音」的时候,同时面色大变!

    “等等、快停下!”

    霎时间,变故突起!

    刚有溃散迹象的「声音」竟突然开始融合,重组,汇聚成更为磅礴的乐章!须臾间,便如银河倒灌,两股支流汇集成了更加宏伟的海潮,势如海啸,刚刚得以喘息的灵魂,被突如其来的钧天乐声淹没,被激流裹挟,竟被直接剥离了躯体!

    而失去灵魂支配的躯壳,却仍然保持着祈祷的姿势,他们像倒伏的麦草,围绕着中心,集体跪拜而下,一时间,场面如神降之时信徒集会的殿堂,整个场面,虔诚而狂热,神圣又诡异。

    塞特努力支撑自己的理智,看着面前倒伏而下的教众,再抬眼,却看见那些多出来的“人”也跪了下来,它们双手合十,瓷白的脸面之下,黑色的烟雾悄然升起,使得那神性的面庞变得邪异诡谲。

    它们并未拜倒,似乎不受影响,却给人一种更为癫狂的非人异感,以一个人类躯体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向前弯曲身体,仿佛内脏被掏空,脊骨被折断——

    那是一个,完美的「直角」。

    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越来越模糊,那不像是睡意,更像是即将昏迷,塞特强撑到了极限,终于支撑不下,跪倒在地,在意识消散的一刹那,成片的光辉突然奔涌而至,闯入昏暗的视野。

    那一刻,仿若神明降世。

    充满生息的金绿光辉于人群中荡漾开来,如同春阳下温暖的溪水般淌过塞特疲惫的精神,而随着光明而来的那股力量,它强势却又十足的温柔,像细软但柔韧的枝条,于灾难般的暴烈风雨中生根抽枝,牢牢缠住他飘摇的灵魂,使他免于迷失,叶片则散发着柔和的光,蕴蓄着磅礴的生命力,给予他锚定现实的锚点。

    尽管危机突如其来,声势浩大,莫大的安全感却悄然临至。

    这种安全感来得毫无根据,但他闭上眼,任由自己坠入,那枝与叶的怀抱,那蕴蓄生息的梦之乡。

    ……

    阳光透过翠绿的叶隙投下,在床上之人的眼皮上落下橙光的光斑,微风吹过,树影与额前铂金色的发梢轻轻晃动,像光在轻抚额头,抚平他因病痛而皱起的眉心。

    塞特缓缓睁开眼,体温高热带来虚弱仿佛掏空了他的精神,恍惚间,他分明记得似乎还有未尽之事,却记不起分毫细节,他神情木讷的望着窗外繁茂的树枝,一道灵光突兀的传入了他的脑海——是了,今天是圣诞日,传说中「太一」扬升的日子。

    连续不断的高烧已经折磨了他好些日子,肌肉酸痛得无法执剑,被长官勒令到医院修养,因为身上有些虚名,医院为他准备了单人病房,配备了专门的医官负责,但病情并不见好转,想起日日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探望他的兄长,他未免有些挫败和自责,又有些卑劣的窃喜。

    在净庭出生的孩子注定没有来自亲人的爱,因为他们自诞生起,便与父母分离,统一交由教会的育婴官抚养长大,年龄达到标准,便会送至教堂修行。在教堂里,教习牧师们会教导修行者摒弃血脉亲缘,注重个体职责与教会荣耀,宣扬一切违背情感欲求的行为都是为了「秩序」的存续。

    据说,他的父母是近些年来唯一一对有过数次结合的教众,长大一些后,他还知道,他们也是唯一一对在结合之后仍然违背教义悄悄来育婴院看望他的父母。

    有时候,父母会将他的姐姐和二哥带来,期望兄姐弟和睦相处,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在他面前提起不幸坠马罹难的大哥,向他悲痛欲绝的哭诉着大哥的英年早逝。

    父母常常注视着他,好像他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们告诉他,他是“神给予他们的补偿”,是“太一的恩赐”,所以为他取了“塞特”这个含义为“恩赐”名字。

    这些都是他宝贵的回忆,他永远无法忘记父母眼中的慈爱与欣喜,特别是在进入教堂后,无数次试图靠近父母时,在他们眼中只找得到漠然的时刻,他由衷的想念那段享受“被爱”的时光。

    尽管在被高烧折磨的日子里,父母从未来探望过,二哥也是例行公事关怀下属,唯一怀着怜悯的姐姐因为屡次违抗教廷而被软禁无法探望……但此时此刻,他却仍然渴望着曾经拥有的感情。

    他知道,净庭之中没有长久的爱,更何况他的爱来自于无比万众瞩目,却不幸英年早逝的大哥的死亡。

    生在净庭却违背教义,铭记且渴求着“以他人的不幸为基石”的爱,这样的罪行卑劣不堪,因而,塞特只能在半梦半醒间强撑着精神去注视着二哥那双墨绿的眼睛,试图从那浅淡的色彩中寻找一抹光,聊以慰藉。

    然而二哥是薄情的人,他从小就知道。那时父母偷偷将二哥带到他的面前,咫尺之间,二哥却以为自己装得毫无破绽,但在他的眼中,那副被迫前来的羞窘和厌恶简直暴露得明明白白,至今清晰得如同烙印一样,和那些珍贵的爱一起囤积在他的记忆里。

    所以或许有些矛盾,他其实从未奢求二哥发自情感的关心。

    圣诞日。今天教廷会组织游行和庆典,二哥恐怕不会来了。

    塞特躺在床上,出神的望着窗外的绿影,枝杈间不知何时筑起了一个鸟巢,灰白色的鸟儿从远方飞回巢穴,将食物反刍给自己的孩子们。

    庆典,对了,今天会有天外合唱团的演唱,所有虔诚的教众都会在场,聆听那庄严井然的,仿佛来自宇宙的彼端的和声,人们于乐声中觐见「太一」,享受「秩序」的美好。

    然后是游行,教廷的重要人物会乘着马车巡游净庭,最瞩目闪耀的将会是纯洁的圣女瓦妮拉,但更吸引塞特的反而是总是护卫在她身旁,头戴银盔、面罩垂目金面的「肃静骑士」萨菲娜。

    可以说,萨菲娜是他自小的标杆,他敬仰她坚韧的意志与不败的身姿,她是他见过最为强大的“守护者”,是他发誓过要成为的人。

    塞特用力锤了锤自己的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疼痛确实唤回了部分神志,他费力的撑起身体——他不想缺席圣诞日,至少不能错过游行。

    谁知,右脚刚刚触地,一阵眩晕便突袭而来,他的四肢一瞬失去了力气,就在快要跌下床铺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膀避免他软倒在地,接着温柔的将他扶了起来,重新半躺回床铺之上。

    “谢谢,你……”

    塞特抬眼去看帮助他的人,窗外的阳光洒在她的挺直的脊背之上,她面上背着光,双眼却泛着浅却明亮的光辉,身后葱郁的绿影失去了它的色彩,成了掩映着那双盛满绿意的眼睛的阴影。

    她银白的发丝随着窗外吹来的微风轻轻拂动,冬日的风沾染上她的气息,繁花草木生发之时的气息,因而仿若温暖合宜的煦煦春风——她像一棵挺拔的、根系深扎的,有着银白色枝干的树,身上笼罩着整个世界的枯荣。

    塞特情不自禁怔愣当场,无数念头从心底升起,又倏然消失无踪,他恍然想起,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医官,于是他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歉然的说道: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布耶尔医官阁下。”

    布耶尔面上带笑,替床上的少年拉上被角,她并未责问少年不遵守医嘱的行动,而是温柔的安抚:

    “没关系,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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