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变公堂

    冯煦任由面前的女人抽刀出鞘,并不阻止,只余一个刀鞘挂在腰侧。

    他的嘴角斜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似有所嘲。

    他最厌恶的,就是这些蠢人动不动就要了结性命,跟个待宰的牲畜一样,从不会为自己周旋。

    所有人屏气凝神,他们和冯煦抱着一样的想法,都以为沈家庶长女要自刎。

    镇国公曹晏甄眼看这疯女人要自戕,哪里还坐得住了,慌忙叫下人拦住沈心,阻止闹剧的发酵。

    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嫡亲孙子,因为这个女子的自刎行径,而坐实强.奸.犯的罪名。

    仆从听令,上前制止沈心,不料却被冯煦拦住。

    他一字未发,只是抬起右手,那意思就是——慢着。

    一众仆人虽不认识东厂厂公,但是认得那红色蟒袍,况且,这喜堂中,来的客人非富即贵,却都对冯煦毕恭毕敬,甚至带着些小心翼翼。

    如今这东厂厂公当着主人家的面,做出完全相反的命令,众仆从一时间有些犯难,领头的仆从看向镇国公,听候主家安排。

    镇国公心里恼怒冯煦,可终是顾忌着他的身份不好发作,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东厂的权力可谓只手遮天,就连锦衣卫也成了它的下属机构,而厂公冯煦这人一向冷酷无情,一旦被他抓住把柄,那还能有好儿?

    看客A心说:现在是个什么局面?我怎么有点混乱呢?

    看客B在脑海中狂捋思路:沈家长女发现所嫁之人是曹子钦,于是不顾世俗规矩,竟要当场悔婚。曹家沈家不让,沈家女被拉扯间误打误撞拿到了厂公的随身佩刀,所以,她现在这个举动,是要以死明志了?可是厂公不让曹家家仆近身,不让阻止沈家女的自戕行为又是为何?

    看客C:镇国公家铁了心要把沈家女娶进门儿,八成是因为前儿不久刚出台的那部《刑律》,那可是陛下亲自参与审定的律法,可想而知其效力之强大,其中有一项,规定的就是奸污罪,量刑不可谓不重。倘若沈家女嫁给了曹子钦,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来坊间还有传言,说这沈家女好手段。可是,倘若她真以死明志了,那谣言会不攻自破,曹子钦将坐实罪名,到时候,东厂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沈泰然一口牙齿咬碎,这桩婚事牵扯的利益千丝万缕,可不能黄呀,死丫头,嫁给谁不是嫁,犟种!怕不是与我沈家有仇!

    是的,在场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贞烈女子决心以死明志的戏码。

    冯煦也不例外。

    喜堂中有那年轻的女子,生怕看见什么血呼啦次的场面,吓得忙别过眼睛,拿手帕遮住视线。

    不管大家的内心戏如何,这一切也都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

    只见沈心单手扯下凤冠,扔到地上,乌黑长发顷刻间散落在大红喜袍背侧。

    她左手捏发,右手提刀,手起刀落,头发被齐齐从发根处割下,刀刃锋利,不小心划破了耳根,血沿着细细的刀口渗出来。

    仆人们眼见新妇提刀,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慌乱下一拥而上。

    哪知新妇只是拿刀割断头发,并不见有其他行动。

    为首的仆从见状,脚下立马刹车,谁知后面一拥而上的仆从反应慢了半拍,这一急刹,竟直直撞在了前人身上,一时间,东倒西歪了一片。

    在场之人都有些明白过来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还于父母,沈家长女这是要和沈泰然断绝关系呀!

    方才拿手帕掩面的女子听到众人的唏嘘声,沿着手帕边往外瞧了一眼,她站在沈心后方,恰好看见沈心耳根处有血渗出,不明所以,顿时呜呼一声,晕倒过去。

    场面乱上加乱,那女子的家人慌慌张张命人把姑娘背了出去。

    冯煦眉峰轻轻一挑,视线落在沈家女毅然决然的面庞上,不禁嗤笑,真够笨的,这么正面硬刚,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左右已经嫁了进来,还不如不动声色地忍过今晚,再等他们不备时远走高飞,反正都叫曹子钦睡过了,再睡一次又有何妨?

    他不是个爱看热闹的,眼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这亲恐怕是成不了了,原本可以打道回府,只是一想,这喜堂恐怕马上就要变成公堂,何不留下来,行使他作为东厂首领的职责呢?最近有些闲得慌,就当聊以解闷儿了。

    沈心面不改色地扔下刀,“哐当”一声,刀身掉在地面上,发出冷硬的摩擦声。

    众人的心像是也被摁在地上摩擦了一遭似的,这可是冯煦的刀啊!她就这么扔到了地上?万一那位发怒,他们可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啊。。

    出乎意料地是,冯煦并未发怒,只见他脚上稍一用力,刀重回手中,刀刃占了些血渍,他不动声色地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一个漂亮的花手,刀身重回刀鞘。

    沈心冷冷地看着堂上那个与自己有许血缘关系的男人,“沈泰然,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父亲,我的命运也不劳烦你再作主。”

    沈父指着沈心,气得直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觉几十年的老脸都在这一瞬间丢光了。

    沈心无动于衷,眼睛扫视一圈人群,说出了反复在她胸腔翻滚过无数次的话,“在场诸位,小女子有一句话,今天不吐不快,被人侵犯过的女子就不完整了?就不干净了?就该死了?”

    她看向镇国公的妹妹,那女人刚才还让沈心三尺白绫吊死。

    沈心目光坦然,不卑不亢,眼神中带着嘲弄,丝毫不带怯懦地直视镇国公妹妹,“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不干净过。”她用怜悯的眼神环视场内众人,“我依然完整。残缺的,是你们,这里...”她抬手一戳自己的心口,“你们这里,缺了一块儿。”

    人群中发出一片嗤笑。

    只是,离着最近的冯煦眼底却划过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异样神色。

    是么?他玩味地审视限于包围中的女子。

    沈心不去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她拾起散落在地的金钗,那是娘留给她的陪嫁,今天这种场面,作为妾室,即便是亲生母亲,也无权参加。

    她抬脚要走,既然已经和沈家断绝关系,今后的路,便无需沈家劳心。

    只是虽然重活一世,她的世界观依旧简单,全然没有料到,吃人的封建社会,又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随随便便打破纲常礼教的秩序?

    镇国公假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垮掉的脸重新带上假笑,“来人,把孙媳妇送到新房去,让诸位看笑话了。”他的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在婚后让这个女人合理地香消玉殒。

    这次奉命上前的,是两个壮实的家丁。沈心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了。

    她好似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心底升起无尽的悲怆。

    真可笑啊,几个月前,她还在娘跟前畅想婚后的生活,哪知今天,这一切,竟都成了无根浮萍。

    可怕的是,她要嫁的曹子钦,心性品德败坏,更何况,大婚之日让他们家颜面扫地,今后的日子又怎么可能让她好过?等今天宾客离去,自己深陷曹家内宅,无异于待宰的羔羊,能不能保得住性命都未可知。

    与其这样,不如就彻底豁出去,或许还可以拼出一线生机。

    当即大喊:“我要报官,京兆尹大人,民女要报官!”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沈心并不认识这些官员,只是慌乱间福至心灵,认为京兆尹或许也会来镇国公府上贺喜。

    顺天府尹此时正站在宾客中,还未待他发话。

    冯煦随意拈起两只供桌上的核桃,运转手腕,手指发力,“簌簌”两声。

    “扑通”“扑通”,一左一右挟制着沈心往外走的家丁几乎同时跪地,控制她的力道一下子消失。

    不明所以,猛地回头,沈心只看见红色蟒袍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和镇国公说道:“原来贵府的妇人,是由家丁服侍的呀。”

    他语带嘲讽,转身看向镇国公曹晏甄,唇角勾起,皮笑肉不笑,又补一句:“受教!”

    曹晏甄抹不开脸,答道:“厂公,这是本府私事。”言下之意:你不必过问。

    “哦。”冯煦作恍然状,转瞬间,眼中却冷意森然,“不过倒是有一件公事”。

    镇国公心中一虚,警惕地等着冯煦的下文,“怎么说?”

    “这桩公事牵涉到了贵府公子曹子钦。”

    镇国公如坐针毡,“什么事?”

    曹子钦眼见东厂厂公盯上了自己,不由心虚冒冷汗,一个劲往祖父背后闪躲。

    只听冯煦说道:“坊间都传,沈检校家的庶长女耍了心思,才得以嫁给您的嫡孙做正妻,可今天看来,事实恐怕,先是曹子钦毁人清白,再是你们两家联合骗人成婚。是这样么?沈姑娘。”

    他的目光瞥向沈心,目中无人,孤傲清冷,可是看在沈心眼里,他的身上却像是带着冲破阴翳的光束。

    像是看见了启明星一般,她使劲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大成王朝刑律规定:“犯奸污罪者,仗一百,流放三千里。”另规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镇国公心跳如擂,冷汗涔涔,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当初之所以不惜一切手段也要让沈心嫁给子钦,就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只要稍加操作,奸污案摇身一变,就能成为女人为了坐上嫡妻之位,而耍的诡计。

    只可惜,他漏算了一步。

    本以为只要她沈心踏进曹家的门,再知道真相,就算有天大的不情愿,可已经是骑虎难下,除了认命,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没想到,沈心这个臭丫头不按常理出牌。

    冯煦转身,不经意对上沈心的视线,她双眼通红,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从天而降的神明。

    他不习惯被那么看着,于是转而对着站在对面宾客中的京兆尹道,“大人,既然有人伸冤,您是不是该开堂断案了呢?”

    ***

    一个时辰后,京城衙门。

    府衙内一派肃穆,京兆尹年纪三十上下,端坐公堂之上,只因行事刚直不阿却又古板僵硬,在蜀中任职时,被同僚戏称是“海瑞”再生。

    两排衙役手拿杀威棒站立两侧。

    左右上首各坐着东厂厂公冯煦、镇国公曹晏甄。

    如果说曹晏甄希望自己的孙子平安无事,那么押曹子钦来衙门的冯煦自然是站在对立的位置。

    这两位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可要细论起来,更不能惹的,还得是东厂头领。

    然而这位京兆尹大人可不考虑这些,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案子本身。

    堂下,跪着嫌犯曹子钦,受害人沈心,及她的母亲、贴身丫鬟等一干证人,曹子钦身旁站着的,还有临时紧急被镇国公府请来的讼师。

    就在刚刚,京兆尹叫沈心将案情经过述说一遍,她忍着恶心说完,脸色早已一片苍白。

    审讯已近一半,就在刚才,京兆尹命人叫来了人证,一一问话,然后便开始查验证物。

    两名衙役举着展开的白底碎花床单、撕毁的粉色衣裙,先后踱到府尹面前,待他看过,这才又拿到冯煦那里。

    冯煦斜在靠椅中,眼皮一抬,一抹鲜红撞进眼里,他莫名有些烦躁,冷声道:“收起来,证据链已完整无误,无需这般画蛇添足。”

    衙役一愣,镇国公那边还未曾看过,这该如何是好?不过为难仅仅持续一瞬,冯煦冷冷扫过来,衙役牙关子颤了颤,又看到京兆尹大人认可地点头,于是忙照做。

    举着衣裙的另一名衙役见状,也忙收起手中的证物。

    沈心跪在堂下,听到动静,心中对冯煦又多了些感激,方才在喜堂上,他如果不帮自己,哪怕京兆尹想升堂,恐怕也会被镇国公府压下去,如今又帮着自己说话,她心里多少安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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