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成夏知道，哪怕她现在说出“酒吧中起码半数以上是机械人”这件事，大大和团队里的其他人多半也不会相信。

    她和他们不熟，在他们看来又只是个新手，哪来“分辨机械人”的能力？

    她于是松开了大大，压低了语调：“我觉得情况不太对劲，这里面的机械人肯定不止十个。”

    果然，大大皱了眉：“你怎么知道？”

    她开始模棱两可地胡诌：“我对电子器械多少有点涉猎，而且……直觉很强。”

    “你开玩笑吧？”大大笑出了声，“电子器械和机械生物一个是电子电路学科，一个是生物学科，就算你流落暗巷前在城市里上过大学，难道学的是双学位？”

    廖成夏并不多言，只是挑眉：“你猜我现在为什么在暗巷？”

    大大愣了一下：“……不会吧，你真的学的双学位？？那这学费贷不得还到地老天……”

    懂了，怪不得来暗巷讨生活了。

    这个世界的学费极其昂贵，光是一个学位就足够普通人打工人一生的工资去偿还，面前这位还是双学位……

    “不对啊，你都是能考上双学位的精英了，毕业后没有留在‘公司’工作吗？”

    廖成夏听着大大自己的脑补，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将话题拉了回来。

    “总之，这个酒吧里的机械人数量不少——肯定不止十个。”

    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脑补出的“学霸光环”给震慑了，大大虽然还是不太相信，但态度明显好了起来。

    他看了看四周，将声音压的最低，“你随身带了‘生测仪’？那玩意儿老贵了，而且不是说这一批测不出来吗？”

    自从当年“潘多拉危机”后，人类与机械人的物种对立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几乎所有人类团体都在参与捕杀这些“机械余孽”。

    联邦开发的“生物信息测试仪”可以从数据上大致筛查一部分，但当年动乱前，联邦的科研局已经在着手研究最新一代的全仿生机械人，那一批也是当初动乱的主要战力。

    而那批几乎和人类没有差别的机械人，是“生测仪”测不出来的。

    廖成夏继续不置可否，“我有我判断的依据……”

    她顿了顿，看大大的态度，再结合自己之前学习的一些这个世界的知识，她问道：“所以，你确定这是那批全仿生的型号？”

    大大点头：“八九不离十，不然也不至于能从械智港一路逃到我们这儿来——那可是联邦首府啊！”

    他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你的情报来源还比较模糊，身为这次任务的发起者，我不可能因为一句话就直接叫停任务——我会发信息提醒全队注意安全，注意分辨，如果碰到疑似结伴的机械人，宁可放走也不能对上。”

    哪怕暗巷中的赏金猎手战力多半不能算“普通人类”，但和多个机械生物对上，也讨不得好处。

    他们是来捡漏的，不是来送命的。

    大大按着手环去群发信息了，廖成夏也知道，光凭她一句话不可能直接让全队撤离，便也不再强求。

    只可惜没问出大大的消息来源，从情报里的“不超过十个”，到现在“几乎半数都是”机械人，她始终觉得这里面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嘿可可姐，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呢？”肩膀上被人拍了一记，廖成夏没有吃惊，她早就分辨出后面是小小的脚步声。

    “刚从卫生间出来。”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墙角的卫生间标记。

    小小将廖成夏拉到吧台边，她刚刚的位置坐下，“来来来，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灵犀姐。”

    她端着盛满果汁的杯子，向廖成夏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女人。

    刚刚廖成夏进来前就看到她俩在聊天，如今近看这位“灵犀”女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灵犀朝廖成夏勾了勾唇，柔声开口：“你好，我是灵犀，可以叫你可可吗？”

    廖成夏听着对方柔和的声线，突然意识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来源于哪里。

    她如今身处的世界，是一个科技极度发达的世界。只要愿意，人类肉|体上生来的不平等可以被很多种手段抹平——药物、机械植入，甚至直接更换肢体。

    在这个世界，尤其是暗巷这样的残酷环境中，大人与孩子、男人与女人从身体素质上已经几乎没有区别。

    就像她旁边的小小，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但那双狮子一样的机械臂足以轻松抡飞绝大多数成年壮汉。

    她没有在这个世界的暗巷中，看到过“柔弱”的人。

    除了面前这位灵犀女士。

    她看上去十分温柔，那是一种完全“无害”的温柔，让人不由地心生亲近之意，想要靠近她、包容她、呵护她……

    ——不对！

    廖成夏目光一凝，这感觉……就像是在九州的世界里，中了一些魅惑人心的幻术一般！

    她暗地里掐了个清心诀，将那古怪的感觉压下，再次看向灵犀。

    她和小小正相谈甚欢，而小小仰头看着这位温柔的大姐姐，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那“蛊惑”的“幻术”。

    倒是灵犀似乎注意到了廖成夏冷凝的目光，也意识到了对方的敌意，她有些惊讶，随即放下杯子，轻笑一声。

    “看来这位可可女士也不是普通人。”

    “诶？”小小回头看廖成夏，“……难道可可姐顶住了灵犀姐的‘魅惑’？”

    廖成夏这下愣住，听小小的意思，好像知道对方的“能力”？而且，还不加提防？

    灵犀脸上勾起了一个抱歉的笑容：“我以前误用过一瓶黑市上的腺体激素诱发剂，里面可能混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导致现在出了这个毛病。”

    小小跟着解释，“唔，其中原理我不太清楚，但大致就是灵犀姐身上可以散发出一种很微妙的……信息素？可以理解为无色无味的气味啦，会让人想要亲近她。”

    灵犀给廖成夏倒了一杯气泡水，插上了做成电子导管形状的吸管。

    “抱歉，影响到了你，但请放心，这对人是无害的。”

    廖成夏接过对方的杯子，却没有喝，而是放在了一边，开口问，“那这样，对你不会不方便吗？……会很危险。”

    小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能给灵犀姐造成危险的人，我还没看到过呢！”

    看来也是身负异能的人类了。

    这段插曲过后，小小和灵犀继续刚才的话题：“灵犀姐，人家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别催着我走嘛……我又不喝酒，我就喝点果汁！”

    灵犀的声音有些无奈，“夜深了，你这年纪不好好睡觉，缺乏营养，要长不高的。”

    “谁敢说我矮？看我不直接把他抡到比惠塔上挂个三天三夜！”小小挥动着机械臂，状似威胁，“而且长不高还可以换两条机械腿嘛，你看飞飞姐那两条腿，多酷啊！还有还有……”

    小小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吵闹声中，廖成夏不再多留，决定去舞池里试探试探。

    刚刚走下吧台边的长脚凳，耳麦中便传来了七九的声音。

    “夏姐，听得到吗？”

    “嗯，你说，是警察来了吗？”

    “不是，刚刚听到你和……你队友的对话，我就去查了一下，大概在两个小时以前，暗网主页也挂上了那批机械人的悬赏榜，其中一个代号为0的机械人很可疑。”

    暗网是暗巷中赏金猎人内部的网络，整个联邦一共十六个暗巷街区，和城市一样，也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区域，廖成夏所处在的十三到十六街区，就是东区的暗巷。

    但按照七九所说，这个悬赏榜不是挂在东区暗网，而是挂在主页上的。

    “怎么个可疑法？”

    “他的赏金最高，那批悬赏榜中排行第一，但能力那栏却是空的——不像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形容，哪怕只是‘速度快’、‘力量强大’这类笼统的。”

    确实很可疑，如果能力欠缺，绝不可能占据榜一，占据了榜一便代表着对方对它的能力评估极其忌惮，但却又没有明说这机械人的能力是什么？

    “一般来说……这可能说明，对方的能力是一次性的。”七九接口。

    “一次性的？”廖成夏有些奇怪，“有什么能力会是一次性的？”

    “……对机械人而言，还是挺多的，比如我的‘自爆装置’——但他们这批潘多拉危机前就出厂的机械人，是没有这样的防御拉闸装置的。”

    事情显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和情报不符的数量、神秘的机械人0号，还有那个一次性的能力……

    廖成夏端着酒杯回到吧台，那边的灵犀还在不停地劝小小赶快离开，小小已经不耐烦了，将酒杯朝桌子上“咚”地一放，甩着机械臂就跑进了卫生间。

    灵犀看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刚想跟着站起身，却突然腰部一凉，一根冰凉的枪管抵在了她腰腿交接的韧带处。

    “因为是全仿真的机械人，所以这个地方中枪的话，韧带、肌肉和神经失去连接，也会瞬间丧失行动力吧？”

    灵犀抬头，去而复返的廖成夏正淡然对她微笑。

    “哦？”灵犀目光动了动，顺着廖成夏的威胁坐回了位置上，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异样。

    见她乖乖听话，廖成夏也不为难她，直言开口，“你知道什么？”

    “可可小姐这话问得奇怪，就算是刑讯逼供，也得提点明确的问题吧？”

    “所以我只是在和你交谈，”廖成夏的□□不往前也不后撤，“你们今晚一定有个计划，会把这个酒吧变得很危险——而你不忍心小小踏入这样的危险，所以你几次三番地想要劝她走。”

    这也是廖成夏最终选择灵犀做突破口的理由。

    光是言语行动中就能看出来，她和小小关系不错，甚至冒着风险都想要将小小劝走，不让她卷入。

    她继续开口，语言间却带了点威胁，“小小不知道你的身份，我想我们都不想看到小姑娘伤心。”

    但廖成夏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灵犀的哪一点，温柔的面容上骤然冰冷，冷笑声从喉口压出。

    “联邦情报局的长鼻子走狗，居然也会有惺惺作态的一天吗？”

    廖成夏皱眉，意识到对方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我不是联邦的人。”

    灵犀转头，双目中仿似要喷出火光来，紧紧盯着廖成夏脸上的面具。

    “你脸上这幅畜生的面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面具？这幅面具虽然确实是联邦警察的装备不错，但按照七九的说法，包括她后来自己在互联网上查到的，这种类似的面具也在不少地方流通，他们赏金猎人的暗网上就有明码标价。

    ——单单凭借这幅面具就判断她是联邦警察的人，这也太武断了吧？

    “夏姐！夏姐！悬浮警车来了！停在门口了！！”七九的声音突然从耳麦中传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灵犀手掌在腿边一抹，一把小型的□□便出现在了她的掌心，她反手一扭想将枪口对准廖成夏，但廖成夏比她更快。

    “砰——”这是廖成夏开枪打中对方腿骨的枪声。

    “里面的人听着！联邦办案！捉拿机械人！”这是门口的警察踹开了酒吧大门，高声吆喝的声音。

    两声交叠在一起，酒吧中瞬间乱作一团，但所有尖叫、枪声与打斗声都被接下来一声更响亮的爆破声淹没。

    “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从酒吧的地下空间传来！

    与此同时，七九仿佛恍然大悟的声音也再度传来：“是自|爆！就是自|爆！夏姐！0号是所有自|爆装置的实验体！！”

    但已经晚了——自|爆装置的实验体0号藏匿于酒吧地下室，等的就是这一刻。

    故意放出消息，不惜以大批同伴为诱饵，就是为了引联邦大部队前来清缴，在这一刻启动自|爆能力！和死敌同归于尽！

    尖叫、哭喊、狂笑，机械的骨架在熊熊烈火中起舞，警车仓皇的尖锐警报声仿佛激昂的前奏，敲响了命运狂想的序曲。

    但就在这场疯狂的演出被推向高|潮时，却硬生生被一声轻灵的淡声掐灭。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四方土地，听我号令！——起！”

    吞噬一切的火光中，白色的身影执剑长立，她左手双指间夹着一张黄符，右手持剑，正不断向黄符中输着灵力，点亮闪灭不定的朱砂咒决。

    黄色的土系结界以她为圆心，罩盖着整个酒吧三分之一的区域，防御结界的笼罩下，被庇护的人几乎毫发无损。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在骤然袭来的灾难中，以从没有人见过的“磁场”护住了与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仿佛从遥远的古国神话中走出的神祇一般。

    “可、咳咳咳……可可姐？”小小的声音唤着她。

    廖成夏勉力支撑着土御符的结界：“找路！”

    “路、路都被机械焊死了！”是肉盾气喘吁吁的声音，大块头抹着脸上焦黑与汗水的混合水渍。

    廖成夏脑内一闪，“东门！”

    之前大大在讨论地图的时候提过，东边还有一扇门，虽然常年不用，但依旧是通路。

    “但是东边出去就是污染区啊！”

    所有人再度噤声，但结界中心的廖成夏当机立断，向后一撤，两三步踏至东边消防通道前的杂物堆。

    不知道是哪具接近报废的机械遗骨，电流音“刺啦啦”地贯彻了全身的通路，发声器官被损毁，机械音从破口的仿真皮肤中漏出。

    “……东边……污染区……也是送……死……”

    “哐——”

    剑气迸发，扫开了堵住东门的货箱，瓶瓶罐罐撒了一地，遇到火苗，眼看着便又要燃起！

    廖成夏瞥了一眼，“最多还有一分钟，东门也会被堵死，出不出来随你们。”

    说着，她已经闪身没入了东门后未知的黑暗。

    小小竟是第一个跟上的，她扶着吧台边昏厥的灵犀，瘦小的身体灵活却大力，扛着个成年人毫不费劲地离去。

    肉盾的肌肉虬结扭曲，咬着牙冲过东门：“横竖都是死！劳资今天就闯一闯污染区！”

    陆陆续续又有不少穿过东门的人与机械人，在最后一只奇怪的黑猫“喵”地一声蹭过门缝时，烈火重新窜起，剧烈的爆炸与火场终于吞噬了整个酒吧。

    “哐——”

    屋宇倾塌，留下的顾客无人生还。

    而在日出酒吧的东门外，幽暗阒静、百年未曾有人踏足的污染区，正静静矗立在雾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