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宦初无禦寒具,野藤偏有忍冬花。
冲风独立苍茫极,雪意漫天噪万鸦。
--清·江湜 《晚至孤山》
“哎!你听说了吗?”在街边等待鸡丝馄饨的男人凑到同桌有人耳侧说到。
友人挑了挑眉毛,摇摇头,“什么事儿啊?”
“近来江湖两件大事!”男人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友人露出恍然的神情随即又皱起眉,“我只知宫家选亲好似出了乱子,如今执刃已是宫子羽那烂泥扶不上墙的。”说着便噤了声,尴尬笑笑,“玩笑话,玩笑话,另一件是什么?”
“哎呦,宫家的事你都知道,这件事你不知道?”男人啧啧两声,“说起来这事发生的比宫家选亲还早,只是昨个儿才真的定了性。”
“究竟何事?”
男人深吸一口气,把头低了又低,“药王谷,没啦!”
友人面色一凛,“这……”
“可不是吗,谁听了心里不咯噔一声?虽说宫门徵宫精通岐黄之术,可毕竟宫门许久不管江湖之事,若真有急病奇毒还不是得靠药王谷?”男人摇摇头,“可惜了,一个没留。”
“怎么会?药王谷一直是中立一族,只知钻研药理医理,为何会突然灭族?天灾?”友人也凑上前,小声研讨。
男人咧着嘴摇摇头,“哪能?但你还别说,倒也是那么回事儿。”声音一低再低,“是无锋!”
“那不是人祸!”友人攥紧了拳头,却又不敢发作,如今江湖谁敢公然反抗无锋?
男人紧皱眉头答道,“无锋放火烧山,山火整整烧了两月有余,你也知药王谷终日只知探寻岐黄之术,吃穿用度向来是靠谷外供应,山火一烧不仅谷里没了吃食,外边的也进不去,活活饿死啦!如今江湖还成气候的可就真的只剩宫门一家了。”
暗巷之中一个瘦削的身影匆匆略过,几声轻咳隐匿于风中。
「无锋,我必会复仇!」
外面的世界新鲜又危险,看着街上从未见过的摊贩杂耍,忍冬不禁想起父亲说的话,紧了紧身上的单薄的衣袍,将鼻间的酸涩咽了回去。
她本以为此生都没可能踏出谷中半步,于是心心念念做着在谷外畅游的美梦,没成想竟有一日真教她走了出来,竟是因为世间再无药王谷。
她没有家了。
她眼见着谷外山火弥漫,冲天的火光将一切吞噬,有时似乎要将天上的星星都一并烧烬一般,呼吸间都是浓烈的烟尘,烧的肺里都是火气。
她听见孩童啼哭,妇人哀鸣,男人咒骂,时间一点点过去,最后都归于平静。
她看着一开始外逃的人被无锋尽数斩杀,山火越烧越旺,谷里渐渐没了存粮,于是人们发了疯似的寻找食物,老鼠,树皮,药材铺里无毒的药材,最后是……亲人的尸体,她看着活着的人一边干呕一边咽下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最后是他们自己。
她想着这世道终究是疯了。
只有她活了下来。
因为她是药人。
她幼时艳羡旁人吃肉食鱼,她自己只有除夕时才能喝一口热粥,平日除了汤药就是药丸,最后吃一些还未晒干的药材就像旁人吃水果一般,寻常药量早已不会在她身体里掀起丁点儿风浪。于她眼里毒与药不过就是吃食而已,最后她竟是靠吃着毒草活了下来。
真是讽刺。
无锋搜山,显然没有想到还有人活着,只是草草看过便离开了,于是偌大的山谷最后竟然真的只剩下她一人。
穿上母亲死前还在缝制的衣袍,带上父亲的腰牌,秋风乍起,吹透了飘荡的心,那一刻忍冬终于明白,她与这世间再也没了联系。
她要去寻找一个能助她复仇的地方——宫门。
江湖不止一次逼药王谷在无锋与宫门之间做出选择,不过,医者仁心,药王谷不愿淌这浑水,只想治病救人,没成想祸从天降,无锋赶尽杀绝,如今竟是给了忍冬选择的理由。
她跑了三天三夜,饿了就吃山上的药草,渴了就喝谷间的溪流,最后竟真被她找见旁人无论如何也寻不见的宫门的影子——旧尘山谷。
虽说都在谷中,药王谷却从未像旧尘山谷一般热闹,忍冬在人流中穿梭,心里只觉得恐惧,但又由不得她后退半步,她只能向前走,一直走,走去那高阁,总能找到复仇的办法。
宫门 长老院 议事厅
“报!”
“何事喧哗?”坐于上首的花长老眼中透出一股责备,现下宫尚角刚刚证实贾管事是无锋的魅,大敌当前,宫门合该同仇敌忾,如今宫尚角不服,提起后山试炼,正是关键时刻怎能被打扰。
宫尚角只是垂了垂眸,往旁边撤了半步,好叫侍卫上前禀报。
“宫门外来了个姑娘,说是……说是……”侍卫抱着拳踌躇半刻,见到一旁的宫二先生的目光如针刺般向他射来,打了个冷颤,磕磕巴巴接着说道,“说她是药王谷……少谷主……忍……忍冬。”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药王谷覆灭一事宫门也有所耳闻,前阵子线报传来,药王谷已被无锋灭族,一个不留,今日就来了个少谷主,说出来谁敢相信?
但若是无缝奸细,也未免太过大胆……不过十年前不就是因为一时心软,允了「苍东霹雳堂」才招来大祸,想到这儿宫尚角咬紧牙关,强压心中愤怒,深吸一口气,向长老们行下一礼,“不如先将人带上来,若是无锋,杀无赦!”
几位长老也点头称是,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被另一种焦灼占据,侍卫见此当即行礼退下,去前门传信,将人带来。
忍冬已在前面等了半柱香,攥着包裹的手指渐渐收紧,她不是没想过偷溜进宫门,只不过无锋作乱,宫门如今人心惶惶,若她不知轻重,闯进宫门,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光明正大地进。
只是这一路于山中奔波,也曾遇见过下雨霜降,身上衣袍早已染上一抹尘色,手臂小腿也留下许多划痕,虽然今晨在溪边将自己稍加打理,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谷之主的样子,废了好些口舌,侍卫才愿意通报一声。
见宫门重开,忍冬忍不住踮起脚尖,眼中闪出一抹亮色。
“走吧,跟我来。”
“多谢。”也只有这时能在疲惫的少女身上见到一丝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你最好真的是药王谷的人,不然你定会后悔的。”侍卫想起离开议事厅时宫二先生的脸色,打了个颤,“快些走,别让长老们等久了。”
议事厅
进了议事厅,忍冬对着各位长老还有两侧宫主行下拜礼,“小女忍冬,拜见各位……”,四下坐的人她都不认识,一时竟不知要怎么叫。
她立于厅内,觉得四下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紧张地捏了捏手心,“拜见各位长老……宫主……”。
沉默片刻,竟是台上一位长老先发了话,“你就是忍冬?日前药王谷遭遇劫难,断粮颇久,无人生还,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回长老的话,我……我……”药人一事是谷中秘术,不可轻易外传,若被有心之人得知恐有性命之忧,自己投身宫门,虽没有打算一直瞒着,但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她还是不敢轻易剖白,“我自幼练习辟谷之术,几日不吃也不妨事,偶尔有一口吃的便也足够,荒山深谷,于我总归是有一条活路的。”
殿上几人见这女孩的确消瘦,不似那些新娘般身体康健,便也不去刺激忍冬回想,“那你说你是药王谷少谷主可有凭证?”
“自然是有。”忍冬从怀中取出父亲的腰牌,双手呈上,“这是父亲的腰牌,材质特殊,平素又用汤药滋养,世间仅此一块,造不得假。”
腰牌被侍卫接过,递给坐在一旁的宫尚角,这腰牌温润如玉还有丝丝药香,他确实有所耳闻,不过……“药王谷如今覆灭,无锋也能拿到此牌,不知忍冬小姐可还有其他证据?”
见此,忍冬皱起眉毛,半晌,才吐出一句,“有。”
“是什么?”
“我只能和一人说此事。”少女的眼睛直直望进宫尚角眼中。
“何人?”
“徵宫宫主。”
“忍冬姑娘认识宫远徵?”另一侧突然传来声音。
忍冬转头去看,那人却不像刚刚问话的人似的冰冷,似是好说话许多,“宫远徵?是如今的徵宫宫主吗?”
“你不认识他为何要找他?”宫子羽似是不解。
“药王谷有些隐秘之事,怕是要精于药理之人才能明白。我听闻如今的徵宫宫主是百年一遇的制药制毒的奇才,百草萃更是能解众多奇毒,我信他定能为我证明。”忍冬再行一礼,“望长老们准允。”
长老们捻捻胡须,似是有些犹豫。
“远徵弟弟虽然尚未及冠,但论聪明才智,恐怕比子羽弟弟强出不少,他定能判断忍冬姑娘的身份,而且刚刚远徵弟弟也洗清了嫌疑,如今也该放出地牢,尚角恳请长老准我接远徵弟弟出狱。”
上首长老微微点头,“也好,尚角,此事你去办吧。”
“是,谢花长老。”
宫尚角一走,议事厅又归于平静,良久,一旁的宫子羽说到,“忍冬小姐远道而来,跋山涉水,已是不易,地牢偏远,宫远徵来此也要一会儿,不如趁此机会让下人带去梳洗一番再见也好。”
见长老们点头,一旁侍从走上前,引路去了偏房。
简单梳洗过后,难得清爽的忍冬回到议事厅,恰巧听见一阵银铃轻响,抬头看去,是刚刚离开的宫尚角和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年,心里不免有些惊讶,虽听见宫尚角说宫远徵尚未及冠,但如今见了还是不免有些惊讶,果然是好人家养大的小公子,处处流露出贵气二字。
忍冬行下一礼,“见过角公子,徵公子。”
“哥,就是她?”轻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宫尚角点点头,瞥了一眼还未起身的忍冬,“不必多礼,先进去吧。”
待几人进了议事厅才发觉刚刚长老又将宫紫商也传了来,这也算宫门大事,理应各宫的人都在才好。
“远徵弟弟,此事重要,不可放过一丝可以之处,将敌人放进来,但……”宫尚角意指忍冬,“也不能污了忍姑娘身份。”
“我明白,哥。”宫远徵笑笑,抱拳行礼后面色一凛瞥向站在一旁的忍冬,“跟我来。”语气神色像足了他哥哥,忍冬不禁在心里腹诽几句,真是被哥哥宠坏的小孩儿。
偏房
“说吧。”
二人面对面坐下,忍冬尚未喘匀一口气,便被憋在心口,轻咳一声,才接道,“徵公子可知道药人?”
“试药之人宫门也有,怎么?”宫远徵抱着胳膊眉毛一挑,一副我到要看你要说什么的样子。
忍冬沉了口气,忍住了想要撇嘴的冲动,“药王谷的药人。”
宫远徵轻哼一声,“药王谷的药人怎么……”随即神色一变,“你是说古籍里血可入药,能起死回生的药人?可那不都是传说吗?”
“传说又怎样,只要人有执念什么做不成?我母亲生下我后伤了根本,不久于世,父亲心痛不愿母亲就此离开,想尽办法也要留母亲一命,也不知该说他心善还是心狠。”忍冬想起往事不免勾起嘴角,“父亲想起古籍所谈药人,他不愿伤害别人子嗣,便从我下手,也是我命大,竟真成了药人,一直为母亲续命。”
“续命?不是能起死回生吗?”说到药理之事宫远徵显然上心许多。
“哪那么容易?有悖天道之事是要付出代价的,父亲母亲都不愿意,自然是只能续命,而且即便是起死回生也只能救回刚刚死去之人,若是死了两日甚至更久,那便是神仙也难救。这也算是密辛,如今告知于徵公子,还望公子守口如瓶。”忍冬拜下一礼,郑重看向宫远徵。
宫远徵梗着脖子半晌点了点头,“那你如何证明你就是药人?”
“徵公子自己也试药,应当知道试药之人时间一久便有了抗药性,有些药常量服下是无用的,需加大剂量才有作用。”
“你怎么知道我试药?”
“味道。”忍冬不禁又嗅了嗅,“药香,不是沾染或是熏香,试药之人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小女不才,有个好鼻子。”
“那你要怎么试?”
“徵公子随便配毒或者配药,我吃过后没有反应你自然就知道了。”忍冬不禁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胃,也算是一顿饱餐。
“你确定?我的毒可是连无锋的人都忍不了。”说起配毒宫远徵勾起嘴角,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又露了出来。
“请。”
宫远徵从怀里拿出一小盒药丸,“这里有十一种不同的毒药,你要是把这些都吃了,我就信……”
话还没说完,药丸便悉数进了忍冬嘴里,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
引得宫远徵侧目,“姑娘家家能不能注意一下仪态,如此这般,像什么样子。”又伸手将茶壶往忍冬身前推了推,“喝点水吧。”
说的忍冬也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是有些太饿罢了,倒了杯茶水,慢慢呷着,过了半柱香时间,已经足够服药之人死去活来百八十遍了,忍冬已然没什么动静,宫远徵才算真的信了。
“好吧,那你来宫门是想做什么?”宫远徵把桌上的药盒收起来看着有些脸红的忍冬忍不住问到,“找个什么医学世家不是更好?”
少女的眼中逐渐攀上寒冰,冻的人喘不过气来。
“无锋,一个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