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放虎归山?”
天与海相接,皆剩下白色。偌大的天地中,只一处有小片土壤,种着一颗银树,枝叶繁茂,树枝中可见灵力的流动。树叶波光粼粼如同天上星辰。
树下摆着一方棋盘,太微端坐在一边,持一颗白玉棋子,落下,看向毓和。
“玉帝消息可真灵通,我这前脚放人,你后脚便找上门。”毓和微微一笑,紧接落下一子,啪嗒一声,“这叫引蛇出洞。”
“我还以为毓和至尊要帮魔尊呢。”太微轻笑。
“那你还能在这和我对弈?”毓和不动声色。
“也是。”太微落下一子,抬眸盯着毓和的眉宇,“你与那龙王关系似乎亲密了些?”
毓和看了他一眼,刚刚他那一子没摆好,她小拇指撩正了,才落下一子:“你不也趴我腿上哭过嘛?”
“我那时才几岁。”太微道,他看了一圈棋局,皱起了眉头,手指夹着棋子一下又一下敲在棋盘上,碧玉似的玉盘沿着他的敲打竟漾起一圈圈涟漪,“我还以为你旧情未了,便又……”他落下一字。
“若是我真的旧情未了,你还能安心坐在这。”毓和都不想戳破他那点心思,无非是怕龙宫和幽都联合,威胁到他。
太微勾起嘴角,抚掌摩挲:“欸,都怪本君身上没有古神血脉,不是古神,入不得至尊法眼,只得度日如年,战战兢兢。”
“有病。”毓和瞥了他一眼,骂了句,落下一字,得意地挑了挑眉尖,“你输了。”
“嗯?”太微诧异,呆愣地看着棋盘一会儿,露出了然笑意,“我输了。”
毓和道:“我这一招引蛇出洞如何?”
“棋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太微委屈地摇摇头,嘀咕一句,“你就不能让让我嘛?”
“多大的人了,还要人让。”毓和嗤笑道。她看了眼头顶的银树,这树如同天道那般,历经千年万年,不知多少代神仙人魔鬼归去了,它还是生机如昨。
不死不灭。
“古神并非有古神血脉就能被称为古神。”毓和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固执老套,自嘲一笑,撩起一枚枚白玉棋子,“罢了,也就我这个老东西还守着这些有的没的。”
太微囔囔:“古神……”他帮着将一颗颗棋子分开。
“神农氏没有血脉,女娲没有血脉,后羿也没有血脉,血脉一词是后来才有的。”毓和顿了顿,一个个名字从嘴中蹦出,她倒真有一瞬间跨越时间回到了过去,收拾着棋子的动作也愣住。
她微微垂眼,眼波流转,含着满池星光:“古神之所以为古神,是有一颗为天下苍生的心。”熟悉的漫不经心又上脸,“我猜的。”
太微一怔,一颗棋子从手上滑落在地,他附身捡起,轻轻地敲打棋盘,看着她难得认真的神情,笑道:“我还以为毓和至尊又要教育我。”
“我哪里还敢教育玉皇大帝,不过是一些酸话,疗一疗我这矫情的脾气。”毓和语气酸溜,“免得郁结在心,哪天玉帝看我不顺眼了,夺了我幽都之主的位置,一口老血呕死过去。”
都是聪明人,太微哪里不知她是在埋怨他派人管理幽都的事情,也只是笑了笑,敷衍过去。
他说:“本君定不会叫毓和至尊呕血。”
可也没说不会夺了她的宝位。
毓和夺过他手里的棋子,丢入棋子罐中:“改改你爱敲棋子的臭毛病,多好的灵玉都给你敲裂了。”
“裂了再制一套便是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我这棋子可是魔界邪火淬过三遍才得以如此晶莹剔透,你知不知……”魔界二字吐出,毓和自己先噎住了。
“那不正好。”太微两眼微眯,含着不明所以的光,中指在棋盘中间一滑而过,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横跨玉盘,将其分成两半。若不是元神交游,飞起的水珠准要溅湿毓和的衣衫。
不溅湿又如何,她早已入局,再无退路。
“……”毓和看着他锋芒毕露的模样,低头抚过那道沟壑,“你要赔我。”
太微眨了眨眼睛:“你不问问我别的?”
“问了,你便不会做了嘛?”毓和反问。
毓和收回元神,凝神调息,缓缓睁眼,黄旭一那张艳丽的脸映入眼帘,把她惊得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才扭开脸,施施起身。
他含着一抹笑意道:“你刚刚可是在练功?”
毓和正在为刚刚犯痴而内心拧成一通乱麻,瞥了他一眼,见他如此说,便也不需要再扯谎,敷衍一声:“嗯。”
轻飘飘一声落了地。
黄旭一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满脸歉意:“我那天不该凶你。”
那天她说完那句话,黄旭一冷笑地呛她:“我没想到毓和至尊身为古神竟然会如此信奉天道。”
毓和轻蔑一笑,把方子扔给他:“你懂什么。”
嘴上这么说,但是她知道,他懂。黄旭一见过古神时代的余晖,他也知晓古神该是什么样的。如野草般连绵蓬勃,反抗天道,反抗天地,反抗一切不公,甚至对天帝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绝然不是毓和现如今这样子。
毓和心里对那句话无感。倒是黄旭一为这事同她置气,说明他还有那么点担当。不为,这么才真是尸位素餐,无药可救,惹她无语。
她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病患如何了?”
“劳烦挂念,都好得差不多了,谢谢,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黄旭一咬了咬嘴唇,闷声道,“蟹大抓到了。”
原来今天来找她是为了这事。
毓和没有说话,看着他一会,他今天又换了新的熏香,甜腻腻的,闻起来像是刚刚掉进了蜜罐子。她道:“我知道了。”扭头看着他,“今日便要审嘛?”
“隔日不如撞日。”黄旭一点点头,幽幽开口,“再说……你不一直想着早些回幽都嘛?”
“你派来传口信来便好了,没必要亲自来。”毓和点点头,拿过挂在床头的羽衣披在身上,转身看到了他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你……魔界那事……”他听闻了那件事情,没想到毓和能做得那么激烈。
布阵法炸了人家亲信,血溅了魔尊一身。
毓和也没想到,这魔人把谍网名单都交给她了,还敢回魔君身边。她以为要过一阵子,等魔君抓到了那魔人,才能见到他气急败坏宣战的模样。
不过也没差多少。元皇真妃元君早已把幽都谍网端得干净,龙宫这边折腾出大大小小的动静,也该弄干净了。
黄旭一犹豫片刻,疑惑地开口:“你前些日子才说幽都不掺和此事,又为何如此?”
“躲不过的东西,直面它罢了。”毓和道,双手抱胸看着他,“难道我说不掺和,天帝便不会让幽都卷进去了嘛?”
天魔两族一旦开战,六界苍生能逃到哪里去。
“你没见过天魔之争吧?”毓和道。
黄旭一蓦地停住脚步:“没有。”
何止他没见过,这一代的新神连同玉帝都没有见过天魔之战是何等惨状。想来也是好笑,这些神仙连魔人都不曾见过几个,却一个个叫嚷着打到魔界去,一连上了好几份折子给玉帝。
走入一片梨花中,毓和诧异地用余光打量四周想:“怎么来这?要在寝宫审人嘛?”
没料想到,这殿专门隔出一隅用以审问。龟丞相领着一众海族靠两边而坐,正位旁又设有木椅,想必那是自己的位子。
婢女手握着鸡毛掸子象征性地打了打椅子,朝着毓和低眉颔首。恭敬不如从命。她一屁股坐到上面,环顾四周,她想,要知道那么大场面,她该重新挽个发髻,现下的发辫有些松散,显得人慵懒了些。
蟹大被五花大绑,束缚得如同将要上锅的大闸蟹,被推上殿。他抬眸看见黄旭一破口便骂:“还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毓和看向黄旭一,他倒是面色不改,丝毫没有那天撩拨两句便气鼓鼓的模样。合着就对她生气是吧,她骂两句怎么了,左右不过“朽木”二字,蟹大骂得那么难听。
她有时觉得黄旭一假人假面,人前装什么正人君子、冷面龙王,人后动不动生气,又靠她腿边求安慰,又是哭哭啼啼扑怀里,和他在幻境里的模样倒是不差。只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蟹大继续骂道:“黄旭一!你配得上龙王二字嘛?放任天族肆意扰乱四海,危害海族生民,畏手畏脚,让我海族子民受苦,你有何脸面面对老龙王!”
“……”毓和太熟悉这些话了。这跟元皇真妃元君那天一个意思。还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座下的众人皆脸色微青,各怀心思。
听他骂了半响,渐渐弱了声响,只圆瞪着漆黑的眸子。这时,黄旭一才道:“你说完了吗?”
他缓缓起身,脸上波澜不惊如一滩死水,一步步走到蟹大面前。鞋踩得很是大声,哒哒地敲在琉璃地砖上。
“本王配不配得上龙王这个位置,还轮不到你说。”黄旭一微微蹙眉,嘴角漾开一抹诡谲的笑意,叫众人看得胆战心惊,心底发毛,“阳澄湖蟹大,百年前处理湖中水患有功,上调龙宫任龙王殿前侍卫长。”
“本王看了魔族奸细招供的卷子,你嘴上说着为海族,却私下让魔族进到海城为祸生民。”黄旭一一把将手中正捏着的那份卷子丢到蟹大脸上,“几十人因你险些命丧黄泉,上百人因你差点家破人亡。”
“颂灯节盛宴之宴,无数人的心血,多少人盼望着那日的到来,险些也被你毁了。”
“莫不说,还有因此被迫掺和进来的幽都。”他抬眸扫过毓和。
“一桩桩,一件件,你那一点对得起龙宫子民。”
蟹大缄默了,他只是低垂着脑袋,不知是盯着琉璃地砖,还是那卷子。
黄旭一脸上终于有了怒气:“你不满本王,大可对本王出手,为何要牵扯无辜之人?”
“我没有......”蟹大细长的眼睛像芦苇似的荡开,蟹壳因此透出一层殷红,活脱脱一副被煮熟的模样。
毓和心下一紧,这莫不是要......
“小......”她第二个字还未脱口,蟹大身上漫出一道白光,腰间的乱琼碎玉感受到了灵气袭来,飞跃而出,挡在她身前。
“哗啦。”
毓和瞪大眼睛瞧去,门外梨花鹅毛大雪般一簇簇争先落下,更像一张白卷将天地盖得只剩其色。
枝头露出一片死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