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若没什么胃口，便没叫晚膳，踩着积雪进了院子换身轻巧的衣裳，倚在榻上翻出未绣完的帕子和针线。
她的女红很是出色，不过须臾，就绣成了一方芙蓉花的帕子。将绣棚拆下来，江兰若又把帕子折好，放在了矮柜的隔层中。
那隔层里放了香囊，帕子这样熏上几日，及到再拿出来时便会无风自香，不会厚重得呛人，只轻轻浅浅地向外散着，悄无声息地勾人心弦。
同她这个人一般。
秀云领了红薯山药千层糕来，打开食盒，只见里面的碟子是青花瓷的，上面还有官印，大概是宫里赏赐的物件，只是花样有些老旧了，看起来舒心有余、灵巧不足。
秀云将这碟子糕点端过来放在她的旁边，又把散落的丝线拎起来，一样一样地整理好，青葱指尖在其中来回穿梭，也同在空中绣出朵花一般。
“你吃吧，我不太爱吃这个，太腻了。”江兰若倒了杯热茶水，小口小口地喝着，未涂口脂的唇瓣被染出一些血色。
冬日里天黑得早，屋内只早早燃了几根烛火，暖黄色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又映在后面糊了纸的窗户上，随着她的动作，窗户上的影子也无声地动着。
屋内火炉正噼啪，香炉里蒸腾着散发出清甜香气，江兰若的面色不再那样苍白，被暖气熏出点气色来，梅花仙变作人间客，捧着茶杯笑眼弯弯。
秀云：“可这是将军特意为您带回来的。”
“你吃吧秀云。”江兰若又寻了一套木头做的小狗玩具，在贵妃榻上扔着玩，“明日味道该不好了。”
她素来不喜欢这样甜腻的东西，也不知霍清永的特意是为谁。
她话中意思明确，虽是软软的江南语调，却总有些不容置喙的味道在其中。秀云只好又将盖子盖了回去，拎到小厨房分给几位关系好的伺候的，说是夫人赏的。
红薯山药千层糕是城中第一酒楼聚福楼的特色小食，平日若不是有头有脸的人去了，这道菜连上都不会上。
众人领了好心，都站在窗根底下同夫人道声谢。
临到安寝之时，四下无人，秀云将火炉盖上金丝楠木的盖子，只留几块炭在烧着，火小下去，屋内就愈发静起来，她嘴里嘟囔着：“小将军也太过分了点……”
下午秀云朝飞鸿阁的小厨房要了冰块，回来敷在江兰若的下巴上，才算是勉强消了痕迹。
江兰若倒是神色如常，看起来不甚介意，简直能算得上是宽容大度，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尾，喃喃道：“任谁打仗数年回来，发现自己的爹娶了个莫须有的妻子，都不会高兴的吧。”
秀云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能再说什么，把窗户关好，烛火都吹灭，拿着前几日江兰若新给她绣的小兔子软枕，去偏房睡了。
念云筑的天似乎都比别处轻一些，天也亮的早一些。
几颗碎星还缀在惨白的天边时，秀云推开门进来，江兰若还未醒，身子冲着墙，蝴蝶骨撑起寝衣，勾勒出好看的形状。
睡着的江兰若和醒着没什么区别，只因闭着眼睛，多了几分淡淡的柔和感，把眸中的好风情全然掩盖。
听见动静，她慢慢翻身，睁开一只眼，似山中偶然窥见来访者的狐狸。
秀云将她从被中捞了起来，只见她头发乱糟糟地炸了满头，下巴处还配着隐隐若显的淡青色的指痕。
看得秀云心疼坏了，这样一个好颜色的妙人儿，怎么就嫁进来给将军冲喜了呢。
将军是那样的一个人，小将军又是这样……
她理了理江兰若的头发，像是捋着小猫小狗的毛，“飞鸿阁传了信，说是让夫人一同用膳。”
“还有……昨日将军是在柳姨娘那儿睡的。”
江兰若才刚将手抵在唇上，听见这话动作一顿。
既是如此……柳管家应当无事了。
“今日给我梳一个简单的发髻吧。”江兰若道：“最好是马上就能拆下来，回了念云筑马上就能躺在榻上睡觉那种。”
她昨日没太睡好，若是平日无事都得日上三竿才能起来，可霍清永不太一样，早早地就用早膳，早早地就喝药，还偏要将她叫过去。
秀云点头，在妆奁中翻了翻，拿出一个磨得很平的象牙簪子，“用这个可好？夫人第一日来时，就是簪的这个。”
江兰若洗漱好凑过来，看见她挑了这只簪子，犹豫片刻，却还是同意了。
秀云没瞧见她眉间的几丝迟疑，只记得江兰若嫁进将军府那日，满头都是将军制备的珠翠，漂亮又华丽，里面却夹杂着这么一个普通的簪子，定然是夫人自己的了。
“我瞧着夫人很喜欢这只簪子呢，是江南那边的特色吗？”
铜镜映人不清，甚至面孔都是扭曲的，江兰若坐在这四四方方的京城里面，四四方方的念云筑，巴掌大的脸映在铜镜中，撕扯着来自江南的风。
江南水比京城要软一些，她的头发乌黑浓密，被秀云灵巧地挽成个发髻，用磨得光滑的簪子固定住。
江兰若晃了晃头，除了额前一些碎发因为太短落下来外，其余都牢固得很。
“不是江南的特色，是西南那边的。”
秀云惊奇道：“夫人还去过西南边？”
江兰若，“我没去过……这个簪子，是别人送我的。”
“那个人眼光真好，这样名贵的材料，一定费了不少心思。”秀云夸赞着，转身去屏风上取下薰好的衣服。
江兰若听见这话只淡淡一笑，起身由着她打扮自己。
她是没什么喜爱的颜色和衣服样式，霍清永有时会送来成衣，有时会送来些贵重的布匹，都是秀云吩咐了针线房照着她的尺寸改的。
秀云在做衣服方面好似很有些能耐，普通的布料经她手改上一遭，就会亮眼许多。
几件毫不相干的衣服搭在一起，也能和谐地让人觉得别出心裁的漂亮。
京城的冬日多是大风天气，秀云择了件最厚的棉衣给她套上，桃粉色的衣衫衬得她人愈发娇俏起来，大氅是浅月白的，干净利落的颜色，如今的天气倒也合适。
临出门时，秀云还让她用指头沾了口脂在嘴唇上涂了两下，好歹这张脸上是有了些颜色，生动许多。
门口伺候着的小厮是同秀云一齐在江兰若入府的时候送过来的，人人头上戴了个棉帽，角落处绣着一朵小巧的兰花，只简单几笔就勾勒出个惟妙惟肖的形状，和京城流行的花团锦簇的华丽模样很是不同。
小厮撑着伞，为她挡去一半的风，以及被风吹落下来的雪。
飞鸿阁和念云筑离得不远，还未等鞋底怎么染上雪痕，就已然见到了飞鸿阁中央屹然耸立的湖心亭。
主屋中依旧那般昏暗，不知是谁夜里祭拜，这屋中香火气重了许多，即使屋门开着，也散不去这股味道，仿佛在房中承重的红木里浸透了一般。
霍清永还是老样子，两指抵在太阳穴处，坐在餐桌前等待。
他今年还未至不惑之年，眼角细纹却已十分明显，眼神翻转间隐约让人觉出几分迟钝之意，眸子渐渐起了混浊，只偶尔映着窗外的雪返出的精光时，才能窥见他戎马一生。
霍元卿是位俊朗的郎君，他的父亲自然也是好样貌，只不过如今病着，从叱咤沙场的将军成了位病君子，眉眼间增添几分阴鸷。
听见动静，霍清永抬起头来，语气淡淡的：“怎么来这么迟？”
“起来晚了些。”江兰若笑起来，解了大氅坐在他旁边。
早膳依次被端了上来，都是些清淡的粥，配上熬得发白的汤，零星一些小菜，也是极有讲究。
江兰若接过汤匙，将霍清永爱吃的汤粥都贴心地盛好，才拿着自己的碗，盛了半碗粥。
霍清永用膳的时候不太爱说话，将军和夫人都不说话，小厮和丫鬟们自然也不会多出声响。一时之间，飞鸿阁只有洒扫的声音和碗筷碰撞在一起的叮当声。
“霍元卿呢？”霍清永照例问着，脸色透出不自然的红润来。
柳管家站在一旁，已是做好十足的准备，躬身答道：“小将军晨起便去了军营，眼下还未回来。”
江兰若也不吭声，默默地小口地喝着粥，心中暗暗腹诽，霍清永起的就够早了，霍元卿比他起的还早，那岂不是天不亮便要出门，带兵打仗真是辛苦得很。
霍清永得此回答，才算满意了些，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放下了筷子。
江兰若也跟着放下筷子，碗里的粥才喝了一半。
她起身：“我扶您去歇息？”
病痛最是熬人精神，霍清永自打病重以来，就经常处于睡着的状态，清醒时刻不到四个时辰。
往日用了早膳也是要回去睡个回笼觉的。
他这病来的快倒的也快，寻访多少明医都找不出病灶所在，只大概知道应该是心脏的毛病，一天拖着一天，补药供着人参备着，冲喜的人也找了，如此这般算是平稳地过了年。
可今日他却摆了摆手，要柳管家把前些日子宫中赏赐的轮椅拿出来，推他出去赏雪。
江兰若跟在他身旁，两个小厮一同推着木头轮椅，耳朵冻得通红，生了冻疮的手指尽可能地缩在衣袖里。
雪停了就没什么可赏的景了，湖心亭那里风又太大，他挺在乎自己个儿的身子，也没往那头去。
轮椅停在飞鸿阁的正门口，往正东去就是君子轩，东南方向望过去又是念云筑，站在这就能瞧见满院子红得刺眼的腊梅。
霍清永只往东南瞥了一眼，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江兰若手隔在衣袖里面，轻轻为他拍着背，在他看不见的背面佯装急切：“将军，没事吧……”
霍清永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缓过来，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有两滴新鲜的血迹。
他恍惚片刻，抬手摸了摸鼻子，再热的血液从鼻腔中涌出撞上寒冬的风也会变得冰凉。
待他反应过来，鼻血已经顺着指缝流到了掌心。
江兰若低头这么一瞧，就瞧见了他满手的血，赶忙呼喊着叫郎中。
鼻血好似无穷无尽地向外流淌，小厮都一团散沙一般地跑走，于是霍清永的附近就只剩下了江兰若一人。
她撑着自己，低头想看一眼霍清永的情况，见他头歪向一边，已然是渐渐昏过去了。
小厮们有的喊着传郎中，还有的喊着快拿将军的拜帖去请太医，其中又混杂几句其他的话。
“快让开！小将军回来了！”
“让让，让让！小将军往飞鸿阁来了！”
江兰若眼前发黑，视野中都是昏迷过去的霍清永，和他满身满手的血。
她再也支撑不住，扶着轮椅的手逐渐失了力气，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
一片混乱之中，她不知撞进了谁的怀中，盔甲硌得她后脊骨疼得要命。
身上又要多一块伤了……
她昏过去之前还想着。
一双锐利的眼睛闯进她昏迷前的最后记忆中，那人眉心本蹙着，满是不耐烦。
却在接住她之后转瞬消逝，只剩下难以被人捕捉到的惊慌和担忧。
于是又有人喊。
“小将军！”
“夫人！”
将军府的人吵死了，她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