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lette

    几分钟以后,艾斯美拉达发现自己坐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里。

    她打量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不算老,眼镜片很厚,面目透出一种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蠢相。她对这类人向来秉持嘲弄的态度,也不想理会他。

    “艾斯美拉达·柏兰嘉,现在在读本科第二年,对吗?”

    那人一边问,一边抽出一份档案,往上面登记。

    她不做声,对方也没多问,权当她默认了;他把纸笔推到她面前,让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她故意捱了很久,胡乱两笔糊弄完以后又推了回去。

    他看了看她签名的字迹,又想到她的种种行径,心里已经基本有数。尽管如此,他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两句——一个油盐不进的叛逆期青少年,他不想同她多作纠缠;他有办法。等在门外的那位先生完全足以应付她:法学院的种种事务由他掌管,想要处置她,他只需要点一下头就够了。

    “艾斯美拉达·柏兰嘉,为了更好地了解你的情况,接下来需要对你进行一些相关信息的采集——你家里有哪些人?你的父母是什么学历、从事什么工作?”

    她皱了一下眉,一个词也不回答;对方正低头写字,没有注意她的变化。

    他等了一会,见她仍然不答,挑了挑眉,又接着问:

    “你在童年时期和青少年时期有没有过留守、被虐待、或者遭遇创伤的经历?”

    她还是不做声。医生用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下——他的耐心正随着沉默的延续而一点点消亡。

    “回答我的问题呀?——艾斯美拉达?——”

    她已经看到对方留在纸上的字迹了:屋里灯光白得刺眼,还有六月上午的太阳一起照在她脸上,像蒙上了一层流动的油彩;她低声笑起来,仿佛是为某种天才的念头绝叫。

    “你笑什么?”那人怒了。

    “笑什么?笑你蠢——”

    说完,她抬起森冷的眼睛,狠狠啐了一口他的脸。

    “问够了吗?滚吧——”

    在对方错愕之余,她又还复到那种嘲弄的神情,用她所特有的、甜美而歹毒的嗓音悄声道:

    “对了,先生——”

    “让我再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正惊诧,面上挂着唾沫、还顾不上揩掉,听完后,脸色当即变得煞白。

    他推开门,大步迎了出去——他的救星正在走廊上负手而立、缓步徘徊。

    “怎么样?”他挑了挑眉,望着心理医生。

    “弗罗洛先生——”那人答得急促,怒不可遏,“她的问题很严重,完全不讲道理,而且态度十分恶劣。要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早就让她滚出去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意料之中、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她目前属于什么情况?”

    对方猛吁了一口气:

    “很显著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和品行障碍,如果不加干预,以后很大概率会成为一个杀人犯或者盗窃犯——在那些情节恶劣的罪犯里,有相当一部分比例都属于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我估计她以后很可能也会是其中一个。”

    男人听了,有些惊诧。

    “那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我一开始采集她的信息,她就变得很不耐烦;她让我滚,还朝我脸上吐口水。她是因为抽烟来的,对不对?——她还抽烟。”

    “我问她住址,她不说;我问她家里的情况,她也不说——然后她就开始骂我,简直是个疯子!…”

    他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也越来越大:

    “弗罗洛先生,这是我能试探出来的情况。如果您认识她的话,就请忽略我的这些抱怨;但您要是不认识她,我建议您干脆把她给开除。可能再过十年,就算她真的能毕业走上社会,所有人也都只会嘲笑巴黎大学培养出了一个罪犯。我能力浅薄,只能言尽于此;接下来的事,您自行裁决吧!告辞了!——…”

    说完,还不等对方答复,那人就把包夹在腋下,脸色苍白、急匆匆地走了。

    弗罗洛先生思忖了一下,推门走进屋内。现在是上午十点多钟,他看到她依旧坐在那张受审的椅子上,从窗户斜照进来的阳光笼着她的半张脸。

    “问完了吗?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她转过头,面无表情,抬起空洞的黑眼睛问他。

    “你跟我来——”

    他把她领出咨询室,关上门。她跟着男人走下楼梯、回到庭院里,他指了一张桌子,让她坐下。

    “待在这里别动,我待会过来。”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

    噢,可能她很快就要被开除了,她想着,脸上又浮现起一丝自嘲的神情——那个蠢货站在门外高声提议让他把她给开除,她依稀听见了。在屋里,她问领她来这里的人是谁,对方的脸色惊诧中又带着些许轻蔑:

    “难道你不是这里的学生吗?怎么会连我们法学院的副院长都不认识?”

    她这才想起他:在刚入学时的新生典礼上,他站在礼堂的台前讲话,满堂静穆;她匆匆一瞥他的身影,在他的话语声中从角落的小门溜了出去。

    她停止了这种痛苦的回忆——她已经记不起任何关于他的信息,只知道他是副院长、姓弗罗洛——遐想引来的是一种对照,顿时显得她像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她清楚他又回来了;她念着那种节奏,并不抬头看他:想不到退学手续能办得如此之快,或许是他从没有亲自给哪个学生办过退学,被吓得不轻的职工来及不多想就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

    这倒成她的荣幸了——她发出一声嘲谑的叹息。

    他走近她,发出玻璃落到玻璃桌上的一响,她这才抬眼:她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两只郁金香杯。

    “来,喝杯饮料吧。”

    他轻声说着,在她对面的藤椅坐下。

    她愣了一秒钟,思索着他究竟在说什么,随后就立刻把他跟前那只玻璃杯调到了自己这边。

    他没说话,扯了一下嘴角,脸上闪过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在她无声的凝视中,他接过自己那杯被调换过的饮料、用吸管搅了几下杯里的冰块,最后端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

    他也真的就只抿了那么一口:太甜了,他喝不下,只有孩子才会喜欢喝这么甜的饮料。想到这里,他又把杯子放下,露出无奈的苦笑——他特意找店员要了一杯甜的,想不到最后竟又被重新调回了自己手上。

    她一直在看他,看他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上喝那杯饮料——这倒并非她怀疑那杯饮料带毒;如果她是他,她也同样根本不屑于那么做——这是她在恶劣环境里培养出的生存本能教给她的。她借着他低头搅动冰块、尝饮料的契机,在近午的光线里第一次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男人:天很热,他只穿了一件绸衬衣,细长的手指端着杯沿,色淡而薄的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品尝一片漂浮的冰川。他坐在凉伞的荫蔽里,袖口挽起,肌骨窄长漂亮,浅灰的阴影从他眼眶下流过。她视线一挪,停在了他腕间那块Patek Philippe表上——哪怕她完全认不出这类手表、也认不出那锤纹锻金的表带和孔雀石的表盘,她也依旧能凭直觉猜到那是枚价值不菲的配饰。

    可怜的弗罗洛先生自证完了,现在轮到他观察她了。

    她又偷偷瞟了他一眼,随后也学着他,低下头去搅自己杯子里的冰块:她模仿不出他的那种味道;她的动作很莽撞,像个四处惹祸的少年犯,搅得冰块全都哐啷哐啷撞在杯壁上。见她一直闷头搅冰块,他抿着唇,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也沉默着,不停地搅了足有一刻多钟,直到所有冰块全都缓缓融化,这才喝下第一口——那口冰饮料刚吸进嘴,她就变了脸色。

    她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眉头紧锁、一种难以置信的痛苦扭曲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如同吞了一只死蝦.蟆。

    他忍住想笑的冲动,又默默观察了她一会:她瘪瘪嘴,犹豫了半天,最后干脆垂着胳膊、不挨那杯东西了。

    “我原先给你买的那杯是甜的,是巧克力;我自己这杯才是苦的。”

    他又重新镇定下来,缓缓说道。

    她没看他的脸——她清楚他肯定在心里笑话自己,所以根本不敢看他。她怀着一种极度不甘和悔恨的神情,死死盯着他面前的、本该属于她的那杯巧克力——只是被他浅浅抿了一口而已,完全是满的;她在饿极了的时候会翻垃圾桶里的东西吃,即使是被苍蝇叮过的面包和没人要的烂菜叶也照样能被她拿来裹腹——这杯巧克力只是被这种程度地碰了一下,又有什么要紧呢?但她不敢在他的眼皮底下作出这种举动:她看着这个有钱的、举手投足贵族一样的男人,竟然平生头一次学会了用无花果树叶去遮掩精神上的遗羞。

    真是自作孽呀,你就不该去换那杯饮料;你把甜羹换成了苦药,这种下场就是你赎罪的祭礼。”她想。

    他见她那变幻莫测的表情里又涌现出责难,便又开口宽慰她:

    “没关系,如果你不爱喝那一杯的话,可以直接把它给扔掉。”

    她的瞳孔下意识地紧缩了一下:不,她不能浪费这杯子里的饮料。从昨晚到现在,她什么都没有吃、一点吃的都没有,她不能放过任何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食物。

    于是,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她端起那只玻璃杯,一仰头、喉头猛地一缩,毫不迟疑地将一整杯冰冷的咖啡全都灌了进去。

    吞完以后,她的嘴角又痛苦地抽搐了两下。她逼自己平静下来,犹豫了很久才主动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你是不是要开除我…?”

    他轻轻扇动睫毛,惊讶地反问:

    “谁说我要开除你?”

    “你是个位高权重的人,”她想了一会,但找不到委婉又合适的场面词,“处理我的事、看我喝饮料会耽误你的时间。”

    “…没关系。”

    “刚才那个医生说了什么?”她硬着头皮找到另一个话题——其实她依稀全都听见了,她只是想跟他找点话谈而已。

    “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只要稍微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就更好了。”

    他望着她,回答的语调很认真,灰蓝色的眼睛像平静无波的海面。

    “善良的弗罗洛先生——你在撒谎。”她又重新露出那种自嘲的神情,“他不会这样评价我的;他瞧不起我,我往他脸上吐口水。”

    他很淡地微笑了一下:他并不觉得自己撒了谎,也不在乎被她戳穿。

    “你住在学校还是住在家里?”他略过她的话,继续问。

    听到这个问题,她的神经逐渐紧张起来。

    “…我不住学校。”

    她声音发僵。

    “那你住家里吗?你家…”

    然而,还不等他问完,她突然间变得脸色惨白,浑身蜷缩着倒在椅背上,发出极度痛苦的哀叫: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她的腹部传来一阵剧痛,手脚冰冷,冷汗从额上缓缓滴落。

    “你怎么了!?——”

    他赶忙站起来,惊骇地赶到她身旁:她疼得浑身发抖,无意识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你先在这等我一会,我马上就来——…”

    正午的阳光很刺眼,四周又重新陷入了寂静。她就这样蜷缩在藤椅里,等待着漫长的痛苦将她收割,像一柄镰刀在刈她的肉——这种痛苦又回来了;她想到她的童年、想到她那生死未卜的母亲,缄默地流下眼泪。

    在混沌河道的漂泊之中,她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救了起来。她被领到一处柔软的梦境里,四周有皮革和钢铁的香气。

    “我带你去医院——”

    她听到救主的声音,那个老男人的声音。

    她有一种预感:他能从此改变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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