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6月末,艾斯美拉达·柏兰嘉像往常一样在教学楼庭院的角落里点燃一支烟。她嗜烟如命,几乎天天都要抽烟,这对她来说早已不为鲜见——她不知道的是,在往后的岁月里,在她回望这个世界的时候,她都会永远记得那片黄昏。

    她倚在墙边熟练地摁下打火机,再将那簇淡蓝的火焰凑到自己唇边;透过烟雾蒙蒙的青灰,她看着天空从丹橙层层沉下、沉落成鸢尾色,再温顺地垂落到自己脚边。她喜欢六月黄昏的天色,她总在空寂的院落里面抽烟:那时候是不下雨的,气候总是很温和,天色浓烈芬芳;她吐出的烟仿如云岫浮起于屋群之间,她喜欢看烟雾飘散在那种将晚的天色里,像是没有回音的唱唤。

    院子里没有人,也没有铃声:很晚了,所有的学生都已经放学,她看着他们走出教室,其中一部分更为刻苦的会到图书馆去另找小餐。她看着他们三五结群,从自己眼前走过,个个恭谨谦和、前景无量。她以前会笑自己,后来又笑他们,再后来就什么都不想:她逐渐又变得不在乎自己的荣辱,她培养出一种颓圮的智慧,不再为不在自己所能归属阶级的痛苦而辗转觊觎。她不笑,心里也没有艳羡:她看见他们走在求学的路上,日后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律师或者政治家;而她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人,她独自一人坐在日影将逝的晚天里,只想短暂地占有这片六月的黄昏。

    她抽完一根,把烟头随手扔到地上,又开始点第二根。她有意让烟在自己身体里面久留,吐烟很慢,抽一根烟要四五分钟。她在心里默数,点烟越来越慢;数到了半盒烟,最后一根也已经烧完——这时天色已经黯淡下去,最好的光彩消失不见:拜自然所赐,黄昏是她也能够欣赏到的油画,笔触稠厚,唯一的憾事是转瞬即消。她收了烟盒和火机,正准备走;直到那时,她才发现远处有人正盯着她。

    对方站在离她不远的门廊下,见她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便朝她走去。她瞥了一眼,又重新转过脸: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已经秃顶,四肢修长,很瘦,步履矫健。他停在她面前,背光而立,天快黑了,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不过她能猜到,应该相当难看。

    “我听说最近学院里面总有人往地上乱扔烟蒂。”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终于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声音低沉疏冷,像一架机器在下达指令:

    “你应该把这些烟头捡起来;还有,这里不是适合抽烟的地方——烟会让空气污浊。我不希望看到在教学楼附近抽烟、乱扔烟头这种行为继续出现。”

    她不答,也不看他;她对他的态度就像面对那些话语一样,既不羞愧,也不恼怒——她以前或许会自责悔过,但现在已经不会了。她在心里默数,只巴望着他能快点走,这样她也好回去。

    天渐渐沉黑下去。她厌恨夜晚,夜晚的来临意味着她会承受忍饥挨饿之苦,连并着还有积年的病。想到这里,她又转而开始有点恨他:他是和夜晚一同来的,阴冷、无可避退,把她的黄昏带走,就像夜晚一样。她已经本能地嗅出,他身上有一种权势的气味;他不需要知道她是谁,也不需要同她多谈什么,倨傲地下令、再等待着审视结果就已经足够。她恼了,面对有权力的人,她只能默然地发怒——这种无能才是令她仇恨的根源。于是,她干脆抬起头去瞪他的眼睛。他眼窝微陷,眼睛是蓝灰色的,整个人都被裹在黑夜里,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在发亮:那是在冰面上烧过炉炭灰的颜色,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她已被那种眼神无声判处——倘若她在斗兽场中被对方如此盯视,是必然没有任何胜算的。她不带盾,也不披甲,这种级别分明的阶梯就是巅顶,而她是用作取悦国王、被投进兽口的丑角。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或许这也是掌权者的必需技能之一:他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却能够同时游刃有余地对她一寸寸上下审视、打量。

    她沉陷在无边的黑夜里,她记住了那双眼睛。

    他和夜晚一同守在她的眼前,他像夜晚,他的目光也像夜晚:她被独自扔到他的目光里,他能注意到她所有的举动,就连某根神经的颤动都能被他发觉。他的目光撕开湿凉的夜雾朝她一点点地压下来,只传达出一句讯息:

    不要再行无谓的抵抗,他不会走,永远都不会。

    明白了自己敌不过他以后,那烦躁的小姐眉头微微缩了两下。她缓缓俯身,用指尖试探着从地上捻起一只烟头——是她自己先前扔下的,不假。她忽然觉得那些烟头很恶心,日夜销蚀、蛆蝇爬过,最后沾着她的涎唾、朽烂在砖缝间的泥地里面——烟会让空气污浊,他说的;脏了、坏了,像她的命一样。

    她躬腰去捡,不想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仓皇,所以故意捡得很慢。她一边捡,一边在心里咒他;她知道他其实没什么过失可骂,不过是想让这个坐在高位的人也能碰巧倒点霉而已。与此同时,他始终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捡,盯着地上的烟头,盯着这个黑头发、性情顽劣的小姑娘,若有所思。

    他都看出来了,无疑是的:这种程度的小把戏还瞒不过他。她的神情里面有一闪而逝的怨怒,他看见了;她的衣服很旧、洗得斑驳发白,他也看见了。他稍微思忖了一会,后来干脆也不去想关于眼前这个女孩的事,只是盯着她捡满地的烟头。

    就和他的弟弟一样,一个脸孔漂亮、叛逆的孩子,他想。他想到自己的弟弟,转而又有点痛惜。

    等她把最后一个烟头也掬到手里,他才终于往旁边挪了一步。他看着她站起来、用力抿了抿嘴唇,拢着手心,把那些烟头全都捧在掌中,不动、也不讲话,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重新别过去。她没有把注意力留在那个男人身上——在她的印象里,除了眼睛,他通身的样貌都很模糊。她正痛苦地想自己待会要去哪里找东西吃;太晚了,好东西都已经被抢走,这意味着她又要挨一顿饿:她对此早已习惯,但她仍无法不觉痛苦。

    他的沉默霎时变得很温和。

    “好了,回去吧,不早了。”他很淡地交代了两句,“记得不要再乱扔烟头。”

    他转过身去,走了;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动,独自留在黑夜里面,满手烟头,看他:他的眼睛真是亮啊,像镜子一样映照出夜晚雾沉沉的光影。他走了,自然有盛在瓷盅里的热炖肉、灯火通明的欢宴等着他;他会有饭吃,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走了,她的最后一线念想也已浇灭。

    他背身以后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告诉她,他明天还会来这里,肯定还会再来。

    那她就在这等着他吧,她有些怨毒地想,心里浮起一种狡戾的快感:她想看他动怒——他说的话并不奏效,这个颐指气使的权贵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有意思。噢;她疯了,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想到要拿他取乐——这个念头单是初具雏形,就足以令她哈哈狂笑。她想看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发脾气,一想到他会无计可施、像那些暴怒的蠢货一样教训她,而自己就站在一旁看猴戏,她简直就要乐得发狂。

    于是,她又重新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她没有直接松手;如同夺冠的舞者散播金纸和花瓣,她高扬双臂、把那些烟头抛向空中,再看着它们纷纷坠地。得意洋洋地撒完以后,她又退开几步,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最后发出一声哂笑,走了。

    她难道会听他的?不会,不会——去他妈的,永远都不会。

    翌日,她很早就动身,忍着饿赶到学校里,很早就抽完了烟,把烟头扔到原先的地方。随后便爬上楼梯,躲在高处的扶栏旁,开始默默等待:上课的电铃已经敲过了,但她不进教室;她想等他来——她逃课了。逗弄这个素昧的男人,在她看来要比听那种没有任何出路的经文要好得多。

    他会来吗?他什么时候来?她迫不及待地想看他来,想看他发现地上那些闹剧一样的烟头。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她终于见到了他。

    他走到昨晚的位置,低头看了一会地上的烟头,又走到一旁,在庭院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站在楼上,只从墙角后露出一双眼睛。从那个高度,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头顶:他鼻梁很高,面颅窄而瘦,已经谢顶,只有两鬓有几绺稀疏的灰白头发——这个严肃的老家伙,应该已经被自己给气死了,所以干脆坐在一边等她;她这样想,就哼着小曲,笑嘻嘻地踱下楼。

    他听到上空的脚步声,抬眼一看,又是她,挂着洋洋得意的笑脸,把一根发带挂在手指上摇来晃去。

    她一下楼就看到他了:他靠在椅背上,被凉伞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微微蹙眉,眼神有点惊讶。

    他站起身去盯着她,又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她巴不得,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他跟前,用目光在他脸上仔细搜寻,想找到一丝隐忍不发的痕迹——她的打算扑了个空,没有;他不很高兴,但也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像只被激怒的猴子。

    他记得她:他观察过那些烟头,每天都是十根,不多不少,无论是数目还是烟头出现的时间,都是那么有规律;今天早上烟头变成了二十只,他想她来过——不仅把昨天的那些又重新扔到了地上,而且又站在那里抽了一次。

    “现在是上午十点,你难道不用上课?”他垂眼俯看她,神色有点不耐烦。

    “不上课,我出来了——没意思。”她应着,等对方做出她所期待的反应。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像这样抽烟、在院子里乱扔烟头?”

    “说不定呢?——”

    “你叫什么名字?”他皱眉,冷冷地问。

    “Es'meralda Bellanger.(艾斯美拉达·柏兰嘉)”

    她在报出姓名时提着嗓子,把自己的声音装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语调里带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

    “好吧,柏兰嘉小姐,这种玩笑对你而言有点太过恶劣了——我打算通知你的父母来学校一趟。”

    不料,她听到这里,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来呀——不要等下次,现在就通知他们。”她逼视着他,眼神冰冷。

    他没想到她能有这个反应,一时间又惊又怒。

    “你们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他强压着怒火,没吼她,继续用那种剜挑的目光问着。

    “我家没有电话。”

    “你父母呢?让你父母来找我!”

    “哈哈!——我没有父母——一个都没有!”

    他有过一瞬间的诧异,又继续盘问起来。

    “你的监护人呢?那就叫你的监护人过来。”

    “没有。”

    她说着,抽出身后的椅子坐下,摊开手脚,以一种嘲弄的笑容盯住他:

    “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监护人,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他听闻,又沉默了一会,低头看着她,眼神变得越来越凝重。

    “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就跟我走。”

    他面无表情地扔下这句话,便拖着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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