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话了断在黑暗里。
如同他们的故事一样戛然而止。
不甘么？有的吧。
明明离美好仅有一步之遥，可总有英雄会死在黎明前，她不是英雄，但也无法逃脱同样的命运。
更况且他们似乎没有黎明可言。
沉重的二十多年，更多的是辛辣与苦涩，悲调占据她的大半生，她也从未自怨自艾。
好不容易熬到时来运转的前夕，她的生命却永远定格于此。
场景再度扭曲。
这次，沈南清的灵魂随着冷风在天地间游荡，飘飘然，她明白这是看见了她离开后的世界。
她看见山鬼谣像雕塑般静默，片刻后，如同行尸走肉般驱动他仿佛摧枯拉朽的躯壳，白金色的元炁布满全身，在猎猎疾风中满身的冷漠杀意。
天地萧瑟，紫色的零力遮天蔽日，争前恐后地不断侵蚀灰色的天。
穷奇似有所感，睁开银色双眼，目光落在山鬼谣身上。
一切都如弦紧绷，正在这即将‘铮——’地崩断的时刻。
遥远的方向，突然传来悠长浑厚的轰鸣。
“轰——”
“轰——”
“轰——”
声响响了足足三声才渐渐平歇。
绿色与蓝色交织的元炁直冲云霄，豁然冲开半空的紫云。
天地嗡嗡作响，震醒了大半方才陷入昏迷的侠岚。
阵阵疾风吹起长发，穷奇猛地抬眼。
它的眉间缓缓拧在一起，慢慢地望向昧谷的方向。
远景苍茫，隐藏于迷雾。
“可恶……！”
——穷奇从不屑于与蝼蚁交谈。
因此从不留意这些不自量力的侠岚。
身为高位者的自傲，它从未这个没有无极侠岚时代的任何人放在眼中，平等地藐视这里的一切，包括那个和疏桐同归于尽的侠岚。
可现在，侠岚的觉悟，送给它的大礼，不是对它而言无足轻重的自尽。是以生命为代价、躯壳为媒介，发动的古老禁制，扭转乾坤般地重创三魂零脏。
三魂不再永生，甚至有些无法复活。
即使苏醒，也只能以仅此一次的生命面对可能永远死亡的战斗。
让三魂变成复活后不再重生的生命。
让它们以同样的血肉之躯平等地与侠岚战斗。
这些，是沈南清以自己的全部为代价，送给穷奇的大礼。
也是她给穷奇的自负与狂妄最狠绝的一击。
遥远的轰鸣过了许久才结束。
一切在沈南清的眼中再度定格住。
四周的颜色忽闪，这次，沈南清的灵魂来到昧谷。
生前留下的多数东西都是聚炁成形而成，此刻正在渐渐消散。丝丝缕缕的元炁飘散在空中，像她不曾来过一般，几乎什么也没留下。
左师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无尽的黑暗再度侵蚀她的视线。
“为什么不幸的人总是各有各的不幸？”
她很早便接受了自己的死局，也以为自己早已释然。
可如今面对这样的结局，她还是忍不住地问。
其实谁都明白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沈南清也同样清楚这一点。
她只是…只是有些不甘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左师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没有人知道转机会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时来运转的时机是何时。”
沈南清不语。
“正因前路充满未知，才潜藏着峰回路转。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既然选定了自己的路，南清，你要做的，就是坚定地走下去。”
“别回头。”
“无畏将来，不念过往，坚定地、走下去。”
沈南清没有抬头。
死后一切都没有意义，她想不到未来还有什么转机。
过了片刻，她茫然问道：“我会一直这样游荡下去么？”
游荡于时空，游荡于人间，做惶惶的行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歇在终点。
“不会，”左师温和地笑起来，
“上古侠岚将穷奇封印在无极之渊的深处，也在深渊里为在此殒命的侠岚留下一线生机，以此来嘉奖他们的勇气。”
“什么…？”
“死亡与生机都在那里，你该回去了，沈南清。”
消弭的将会被重塑，不该出现的将会永远消失。
从此往后，不会再有东西混沌你的意志，模糊你的灵魂。
你可以做回自己了，沈南清。
·
无极之渊一战大败，在场的侠岚悉数被越空之门传送回玖宫岭。
太极侠岚全部不知所踪，唯二传回来的，一个是重伤昏死的芮兴，另一个，是钟葵等人都没想到会重新出现在玖宫岭的人——
山鬼谣。
柏寒给他进行紧急治疗，接着便是将其严密地看守。
他过了许久才苏醒，沉睡的时间远远超出其他侠岚。
来送饭的侠岚见过他醒来的模样，目光平静，像是幽井一样冰冷，散出森森寒气。他眼下乌青，就这样枯坐在那里，像是枯死的树，枯叶败光，树干看着完好，但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传回来的两仪四象侠岚都目睹了山鬼谣和沈南清在最后关头攻击假叶，也有不少人目击沈南清命丧山鬼谣之手。
接受审问时，钟葵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山鬼谣什么也没给自己辩解，也没有为沈南清辩解。唯二能为她证明身份的人，一个不知所踪，另一个仍在昏迷。他选择了续保持沉默，缄默不言。
死去的人无法恢复身份，仍旧背着叛境侠岚的罪名。这世道真是好笑，山鬼谣轻嘲，他连为她死后正名都无法做到。
岁月从未如此难熬，从秋入冬的短短几月，他觉得比昧谷的十年还要漫长。
失去主心骨的玖宫岭一蹶不振，到处散发着惨淡的气息。
破阵统领的下落迟迟不明，玖宫岭迎来了大选，出乎玖宫岭所有人的意料，那个从前跟在破阵身边的不起眼的顾问当选新任统领。
玖宫岭比他有资历，有能力的侠岚很多，有许多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一个当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两仪侠岚。
柏寒当选后，玖宫岭找回了在桃源山游荡的辗迟，并计划将其封印。
辰月阻拦无果，被幽禁家中。
三日后，山鬼谣从地牢中逃脱。
辗迟、游不动一并被劫走，叛逃玖宫岭。
……
阳天殿后山，小溪旁，无人在意的角落。
乱石堆积在一起，层层丛生的藤蔓杂草凌乱地纠缠在一起，隐隐盖住下方的石头。
影影绰绰间，像是有一尊石像沉眠于此，无人打扰。
……
半年后。
无极之渊，恶念之源。
人类的哀鸣聚集成纯黑的恶念，源源不断地向往输送。绝望的低语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地铺盖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纯黑的半空，两个身影正在对峙。
墨发紫唇的人兴味地戳戳掌中的记忆珠：
“山鬼谣，你还是不够沉稳。怎么，看见故人的东西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被称作山鬼谣的白发人影身形微动，像是决定直接抢来。
“诶，小心点儿，”假叶将手中的记忆珠虚虚地往后一晃，“这些东西可是很脆弱的。”
“说起来，我可真佩服你和沈南清。
蛰伏在昧谷这么久，你们明里暗里还真给我使了不少绊子。还记得在无极之渊的三声巨响么？
要不要猜猜，那到底是什么？”
“你比我更清楚。”
“看你的表情，你似乎也知道。三魂现在只能唤醒两个，即使醒来也没有复生能力，这些还真得拜她所赐。”
那个她指谁，没有人会比山鬼谣更清楚。
同样地他也明白，如果没有假叶在三魂零脏留下的禁制作为辅助，沈南清也很难就此重创零脏。
“嘶——山鬼谣，我记得你以前看起来可没这么消沉。如此一副痛苦潦草沧桑的扮相，怎么？沈南清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你看起来和左师丧命的时候一样糟糕。”
故意往伤口上撒盐的行为，让假叶愉悦地笑出声。
“别激动、别激动。我说了这些记忆珠可是很脆弱的，而且我下面要说的你一定会感兴趣。
为了让你的情绪稳定下来，我还是得问你一句，你知道我手中的是什么吗？”假叶将手中的记忆珠凑上去半步，
“别这样死板嘛，来，说说看，是哪几个人，把你知道的那几个名字说出来。”
山鬼谣的目光落在那四颗记忆珠上，眼睫半垂，睫毛落下的阴影叠在眼下的乌青上。半晌，他开口：
“破阵、天净沙、浮丘……”
他顿了顿：“……和……弋痕夕的记忆。”
“对了，”假叶眯起双眼，
“这样我们才能进入下一个环节。
这里原本有六颗记忆珠。你猜一猜——除了你手上的那颗和我手中的四颗，还有一颗在穷奇那里的记忆珠——会是谁的？”
假叶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山鬼谣开口，他指尖绕起一缕垂发，长笑起来：
“猜不到么？也对，毕竟那颗记忆珠的主人可是在你的眼皮底下死去的，你自然不会联想到她。”
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沉默的人猛地抬眼，他直直注视假叶的眼睛，像是要从中分析真假，却也暴露了自己眼底来不及遮掩的惊骇。
假叶看着山鬼谣紧握的双手，啧啧了两声，不出所料道：“山鬼谣，你果然还是不够沉稳，我们之间也果然没有信任。”
“侠岚和零讲信任？”山鬼谣冷笑，“看起来，这些年你并没有吸取教训。”
“虚无缥缈的信任自然不可靠，说起来，你知道背叛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么？
差点忘了，一开始你也不是真心投靠，你觉得如今你自投罗网，还能在我眼皮底下活着离开？
别紧张，我只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穷奇拿到了沈南清的记忆，可就连它也没能窥见分毫，或许等过一阵子，那颗记忆珠就会像一颗无用的石子，‘啪’地一声，被丢弃在没人的角落。
你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她的记忆珠能出现，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为了找到记忆，不惜闯入无极之渊，现在看来辗迟那小子侥幸存活了下来，只是不知道破阵他们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就算全部存活并且恢复记忆，你们与穷奇相比，也只是扑火的飞蛾罢了。”
“……沈南清在哪里。”
“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假叶看了看四周，相当敷衍地寻找一番，
“我不知道。况且——如果我知道，你觉得你还有资格站在这里与我做交易么？”
片刻后，山鬼谣问：
“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假叶看了看手中的记忆珠，抬手抛去：“拿去吧。对于没用的东西，我可不想再上面浪费时间。
五颗记忆珠、沈南清还活着的情报，这些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
假叶的嘴角诡异上扬，声音低沉，
“毁掉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