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乍暖还寒,午间的城市川流不息,绕城大路上车水马龙,鸣笛声不断。
吱呀一声,公交车后门慢悠悠打开,郑遇走下车,拉紧脖颈上缠绕的围巾,迎着呼啸而来的寒风,朝着目的地走去。
嘴唇上粘稠的触感让她有些不习惯,郑遇拿出镜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脸,确定口红没有画出界后,才放下心来。
她并不熟悉这种感觉,脸上也没有涂别的东西。
郑遇知道自己其实不该来。
但就像那次突发奇想买下这支口红一样,这次的演出,她也是突然想来的。
这么做其实很荒谬,不符合她一贯以来的性格。
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不是做任何事,都需要理由。
只要想,尽管去就好了。
郑遇晃晃脑袋,不准备再多想什么,她走上沿江大桥,向远方眺望。
白日的城市高楼耸立,蜿蜒绵长,如同一条钢铁的长河,横亘在车流之中,牢牢地隔绝新旧两个城区。
演出地点安排在距离跨江大桥不远的一个旧城区内。
郑遇跟着导航一路下行,很快便找到了地方。
露天场地,舞台早就在广场上搭好了,她抬眼望去,却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早早到来的几支乐队并不像是在候场的样子,一个两个的都在收捡自己的物件,大有离场之势。
有人拎着挎包从她身边经过,郑遇一头雾水,奋力从人群中冲出去,四处张望,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略为熟悉的身影。
她匆忙跑过去,问那人:“这是怎么了?”
徐闻把电吉他塞进包里,回过身来:“今天晚些有台风登陆,我们都是才收到的预警。”
“比赛吹了,”他无奈地耸耸肩,“不好意思,害你白跑一趟。”
郑遇抿唇:“我看新闻上报道的登陆地点是临市。”
“是,”徐闻低下头,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略显胆怯的女孩,“不过还是安全为上,我们打算走了,你回到家记得在群里报个平安。”
话题不再有余地,郑遇没说话。
她呆愣半秒,又回过身,遥望着逐渐远去的人群,过了很久,才缓缓点头。
“好。”郑遇说。
“外面不安全,你也早点回去吧。”徐闻背上包,跟叮嘱了一句便离开。
现在是下午,太阳隐匿在云层中,半分光亮都透不出来,天空惨白一片,呼啸的风卷起郑遇的头发。
她打了个冷战。
原来演出取消了,她看不了。
郑遇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头发,她犹豫一会儿,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人流,到角落给蒋明发了条信息。
“在吗?”
迟迟没有回应。
郑遇想等一下,等他看到消息再说。
但她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演出没有开始,它结束了,台风天气,外面会下雨,伴随着强风。
等天色再晚一些,说不定会更糟糕。
她给蒋明发消息又能怎么样呢?
他有自己的事,不会总是顾着他,蒋明会帮她捡起遗失的挂坠,替她打跑小混混,会给她唱歌。
但他不会制止台风登陆,也不会拒绝漂亮女孩的情书。
郑遇感觉嘴唇上传来针扎似的痛感,她下意识抿了一下,打开镜子一看,果然有些花了。
郑遇想,演出应该是一件很严肃,很庄重的事,就像考试一样,她会在考前检查好每一支签字笔,同理,她觉得去看演出前,应该“化妆”。
她会花的妆仅限于在嘴唇上涂口红。
这么说来,是有点可笑。
她不知道蒋明在干什么,也许现在他在跟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说话吧,那个女孩头发柔顺,笑起来像春天的花朵,很可爱。
他在酒吧驻唱,声音好听,那里应该会有很多漂亮女孩,那个同样好看的金发女孩说了,来找他要微信的人很多。
她当时说男女都有,但郑遇觉得,应该是女孩居多。
她没见过蒋明的微信界面,不知道他有多少好友,但应该不会少。
郑遇戳了戳自己不足一页的通讯录,歪着头,又翻了两下。
漂亮女孩会唱歌,会哭也会笑,像一只鲜活的精灵。
真好哇,蒋明肯定也喜欢这样的女孩,她们鲜妍又肆意,不会在考试的时候戴上一副死气沉沉的黑框眼镜,也不会呆头呆脑地待在试卷堆里,满脸倦气,黑头发,不长,普通的校服,很少笑。
这就是她呀。
郑遇。
“郑遇。”
头脑空白之际,身后有人叫她。
郑遇转过身去,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只觉得浑身上下,血液从脚心蔓到了头顶,头一阵阵发晕。
“你在干什么?”叶之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面色比她还要惊恐几分,“今天不是你补课的日子吗?”
看吧,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
现在没有任何可以拿来掩饰的借口,只能承认错误,去道歉,去写几千字的检讨,这对她来说堪称信手拈来,不是吗?
好好道个歉,没事的。
没事的。
有事。
有事。
郑遇头晕地难受。
“你嘴巴上那是什么?”叶之遥上前两步,伸出手,用力地抹掉了她嘴唇上廉价的红印,声音愈发惊恐,透露出强烈的不可置信,“口红?!郑遇,你怎么敢?”
叶之遥的语调很尖,已经有路过的人在回头看她们了。
郑遇混沌的头脑猛然闪过那次逛礼品店被偷拍的事,慌乱之间,她拉拉母亲的手,急促道:“妈,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叶之遥甩开她的手,厉声道:“郑遇,你现在是长大了,我教给你的那些你都忘光了?一个学生,怎么能这么浓妆艳抹?我允许你了吗?!”
郑遇呆愣在原地,一言不发,半晌,才嗫嚅道:“……我只是想来看个表演。”
但这苍白的解释并没有平息母亲的怒火,叶之遥几乎是指着她的鼻尖:“表演?!郑遇,这是你现在应该做的事吗?我看你真是叫那个不入流的同桌给带坏了!上次已经给过他好处了,竟然还不懂得收敛!”
她踉跄着上前一步,抓住郑遇的手:“是不是他影响的你?小遇,你实话跟妈妈说,妈妈不会怪你。”
郑遇如坠冰窖:“什么好处?”
叶之遥愣住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郑遇呆滞地发问。
沉默。
两个人都沉默。
半秒钟过去,郑遇难以置信地开口:“你跟踪我?”
“我没有,”叶之遥慌乱起来,“只是今天回来,恰好碰见你出门,我……”
她们动静不小,身旁已有不少好事者围观。
“这什么情况啊?母女两个吵架?”
“哎呀,当街就吵开了,多不体面呐,那小女孩还是个清秀丫头。”
“看那女生嘴上的口红,涂得也太搞笑了。”
害怕。
好害怕。
眼角有些热,郑遇争取把头往上抬,呼吸愈发急促。
“我要走了。”
她说。
“什么?”
叶之遥没听清。
“我走了。”
郑遇跑了。
郑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但她就是想跑。
她只是忽然间太害怕了。
郑遇飞快地跑,将身后急促的呼喊声远远甩掉,秋风凛冽,刮得她耳畔生疼。
她颤着手给郑简打去电话,过了很久对方才接通。
“怎么了?”听筒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哥,你那天在医院跟蒋明说什么了?”她诘问道。
那头沉默许久,才说:“郑遇,你哭了?”
郑遇没说话,感觉脸上有点凉凉的。
一声叹息。
郑简将事情的由来说了一遍。
没有什么遗漏。
怪不得。
怪不得那段时间蒋明对她态度有些奇怪。
原来是她的哥哥和妈妈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
“郑遇,”对面顿了顿,“你现在成绩优秀,我不希望他影响你,有些事,你现在看来可能觉得舍不得,但是以后,等你变优秀了,你永远不会后悔。”
郑遇挂断了电话,一粒水珠滴在她的手上。
她抬起头,看见漫天翻落的雨滴,黑沉的天空中,不见一只轻盈的鸟雀。
郑遇觉得有一点伤心。
——
晚间,烧烤店。
洗水池上搁置的手机响了很久。
高天宇不耐烦地把它收进口袋,冲不远处忙活着的另一个身影喊了一声:“蒋明,你手机再往水池子边放,我下回直接给你丢了!”
“我这就来了,别催。”蒋明不耐烦地走过来,擦擦手上的水,接过了电话,“喂?”
“你今天见郑遇没有?”明静如开门见山。
“没有,怎么了?”蒋明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她到现在都没回去,”对面语气严肃,“今天台风天,表演取消了,徐闻让她回去之后在群里报个平安,结果到现在都没消息。”
蒋明走出后厨,看向店外声势愈发浩大的雨幕:“现在都不见人吗?”
“没有。”明静如语气里带上几分焦虑。
蒋明打断了她:“演出地点在哪?”
明静如报出一个地点,接着有些狐疑地道:“你是要……”
蒋明穿上外套,拿上两把伞。
高天宇站在一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干什么去?”
蒋明没说话,而是头也不回地冲入了严密的雨幕之中。
“喂,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不要命了?!”
·
风狂卷着雨滴,咆哮着掷向水泥浇筑而成的地面,狂风暴雨下的城市街巷空荡,人影廖廖。
蒋明在混乱的雨水中奔走,天气恶劣,公交车早就停了,他只能跑着去。
城区灯火熄了大半,湿冷的黑夜里,只回响着他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
到会场的时候时间已晚,蒋明只见到一个被中途草草拆解的大型舞台,躺在泥泞之中,激烈的暴雨砸在钢架结构上,当啷作响。
整个广场空无一人。
蒋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强睁开眼,焦急地朝四周眺望。
黑沉激荡的雨夜,他在跨江大桥上看见一个异常单薄的身影,她的头发在黑暗中飘扬,如同一只冰冷的雨燕。
没有丝毫犹豫,蒋明跑了过去。
他跑的很快,生怕下一秒,那个身影就此消失。
幸运的是,没有。
蒋明一点点靠近那个位置,呼吸急促,他上桥之前近乎是飞奔,可越是接近她,他就越不敢放快步子。
于是他在她身旁停下。
迎着黑夜,郑遇站在电闪雷鸣的天幕之下,手搭在靠栏上,汹涌的雨水让蒋明看不清她的表情。
“郑遇,”他有些局促地挠挠头,“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这些东西的,我要知道肯定就陪你一起去了。”
“我也会弹吉他,以后给你唱歌,跟他们比也不差,别难过了。”
他不知道郑遇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如此惊人的举动,因为一场演出的推迟,在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一个人待在跨江大桥上,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信息也不回。
真糟糕啊。
但蒋明知道她很伤心。
是那种,前所未有的,很深刻的伤心。
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即使眼睛没有流泪,别人也能知道。
真正的难过是藏不住的,它□□而又残忍。
他想安慰她,可是这方法似乎有些拙劣,因为这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并没有搭理他。
过了几秒钟,又或许是几分钟。
“我以前是个很喜欢听歌的人。”
郑遇忽然开口,声音像浸泡在深水之中,有些失真。
“最初只是在手机里挑出几首喜欢的,放学听听,后来妈妈管我很严,我就不听了,”她缓缓道。
“初中的时候,有个朋友约我出去看乐团表演,我妈不让我去,”郑遇顿了顿,“但我还是偷偷去了,在听他们唱歌的时候,很开心。”
“我没去补习班,所以我妈追来了,她当着那么多观众的面拉我走,我不肯走,跑到马路上,出了车祸。”郑遇语气无比平静,将一段骇人听闻的过往,讲述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
“身上留了疤,我也跟家里人闹翻了。”她说。
蒋明安静的听着她讲,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许这个时候,他不该说话。
所以他选择沉默。
“我有时候真的伤心呀,蒋明,”郑遇说,“我无时无刻不在学习,我真的好累,好想休息,可是我又不能。”
“我有时候也很害怕,”她喃喃道,“害怕自己变成一个考试机器,一个没趣的,没有人喜欢的人。”
郑遇忽然间转过头来,湿透的长发披着,苍白的脸上湿漉漉一片,蒋明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雨水。
“蒋明,你喜欢别人吗?”郑遇问他,“你喜欢那个给你情书的女孩吗?”
蒋明把外套脱下来,罩住她的肩膀,手指向桥下的某个方向。
昏暗的天际线边缘,堆叠的房屋混乱不堪,街道狭窄,灯幕灰暗,如同一摊废铁铸成的孤岛。
“那里是旧城区,”他兀自开口,“住在那里的人都很穷,他们都是不怎么被人喜欢的人。”
“我就住在那里,”蒋明看着她的眼睛,“我经常不被人喜欢,但也大差不差地过了十几年。”
“但在上高中的第一年,我终于碰到一个不讨厌我的人。”
“她总是扎着马尾辫,从来不会嫌弃我,会好心地替我交卷子,尽管我从来都不认真写。”
“她很聪明,但又有一点笨,参加竞赛都会迟到,毛手毛脚的,总是掉东西。”
“她有很多人仰慕,但她不像他们那样贬低我,嘲笑我,与此相反,她会珍惜我。”
“所以我觉得,她是应该喜欢我。”
蒋明说。
“郑遇,那些好学生,许嘉淳,宋黎,你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吗?”
沉默许久,郑遇终于抬起头来,眼眶发红,眉眼秀丽,瞳色很深,此刻正微微发颤。
“蒋明,我涂口红是不是真的很难看?”她说。
蒋明抬起她的下巴,狠厉地贴了上去,唇瓣摩挲,他的舌尖一点点叩开她的牙关,一路深入,卷着她的舌,缠绵不息,温热的吐息席卷了郑遇的唇齿,滚烫的温度从舌尖绵延而上,如浪一般,席卷她本就不够牢靠的心房。
年轻的男孩和女孩站在风雨飘摇的桥上,身体被雨水浇得透湿,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
蒋明的吻来得意外,郑遇只能被动着应对,近乎喘不过气,手被对方紧紧拉住,靠在一个炽热的胸膛之中,无法挪动分毫。
蒋明的吻汹涌而又激烈,带着点少年性的急不可耐,她招架不住,只能靠在对方拦住自己腰身的那只手上,张开唇,任由对方劫掠。
她有种被吞吃干净的错觉。
在愈发急切的喘息声中,郑遇脸涨得通红,她几乎到了无法换气的地步。
神志混沌之时,蒋明终于放开了她,他回复呼吸,凑过去,又轻轻舔了一下她的下唇。
“很好看。”
他用手拭去嘴角的红痕,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