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医院人满为患，白炽灯齐刷刷亮着，在灰色的墙壁上打下一片阴影，透着些许冷意，谈话声咳嗽声不绝于耳，护士不耐烦地高声叮嘱，时间尚早，没到清理的时间，也没有原来那股让人不适的消毒水味儿。
他们到的时候是正午，已经接近休息时间，偌大的一楼大厅里医生护士的身影都不见几个。
郑遇就近找了几个空座，定定地看着蒋明坐下，这才松了口气，顺着坐到旁边，双手平放到膝盖上。
蒋明头微侧着，靠在卫衣帽子里，眉头紧蹙，脸色不大好看。
“是不是烧得更高了？”郑遇局促到。
“感觉有点。”
蒋明嗓音低哑，轻咳了一声。
“护士还有一会儿才到，你能撑住吗？”
“当然，”蒋明轻笑，“我身子骨强健的很。”
沉默。
还是沉默。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郑遇心里打起小鼓，蒋明见对方不再说话，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蒋明那只受伤的手臂缩在袖子里，只露出几节白皙的手指，关节处沾着病热的红。
脸上也有点。
短短的一分钟内，郑遇就看了他整整四回。
就在她担忧地想看第五回的时候。
“郑遇，”蒋明依旧闭着眼，“你想看我就直截了当地看。”
不是，你误会了。
我没有。
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郑遇挪开眼，但她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她的胡思乱想被一道声音打断。
“蒋明？”护士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单子，“你挂的号？”
蒋明站起来，声音带着倦气：“嗯。”
郑遇发现这个护士就是第一次处理蒋明伤口的那个人，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她一下就认了出来。
“我记得上次就是这姑娘陪你一起来的吧？这次也是？”
郑遇冲她乖乖一笑。
这个护士显然是个经聊的，边在单子上填东西边絮叨：“小伙子，有这样的好姑娘陪着是好事啊，你在外面也得多注意，别再跟人打架了，身上受伤，姑娘看见了得多伤心啊。”
郑遇没忍住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对方。
正巧对上视线。
蒋明的眼睛轮廓很精致，只是现在攀上了红血丝，显得疲惫，依旧难掩眉宇间的英气。
对视半秒，蒋明不明所以地挑挑眉。
郑遇扭过头去。
护士年纪稍大，不愧是过来人，一眼就识破了两个人的基本属性。
郑遇确实是个乖女孩，蒋明也不是省油的灯。
但她显然把两个人的关系想错了。
郑遇开口正想解释，护士却雷厉风行地叫走了蒋明，走进了换药室。
第二次换药的流程可能比较长，郑遇也不太清楚，她呆坐在医院冰凉的金属椅上，打开电子档复习资料，一点点地看。
“两个力共同作用的效果是使物体平衡……蒋明的手还是挺好看的……”
？！
郑遇在心中默念，忽而警铃大作。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再试一次，还是没法集中精神。
郑遇放弃了。
正是心猿意马的时候，混沌的脑海却迸入一道清脆的童音。
“姐姐，你认识刚才那个哥哥吗？”
抬起头，一张稚嫩圆润的小脸跳入视线，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眼睛黑亮黑脸的，看着就惹人怜爱。
郑遇四下环顾，确定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这才点头，说：“是的。”
“哥哥为什么要来医院，他生病了吗？”小姑娘两条眉毛耷拉下来。”
“你认识他么？”郑遇没回答她的问题。
“哥哥帮我找气球，当时别人都不理我，就他帮我拿回来了，”小女孩怯怯地说，“他帮我找到的时候手上还有伤口呢，好像是被别人弄的。”
郑遇没说话。
犹豫着要怎么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嘎吱一声，门开了，蒋明走出来，隔着老远就捕捉到两个人的身影，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
“你怎么也在医院？真的摔跟头了？”蒋明表情怪异。
“摔了。”小女孩垂头丧气，郑遇这才注意到她腿上的绷带。
“让你大半夜不要出去晃，看看，这就摔了，”蒋明面无表情，“赶紧回去找你家里人去，我这儿还有事忙。”
小丫头识相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目送她回去，郑遇抬眼看了一眼蒋明，疑惑到：“她是？”
蒋明顺势坐下，也没藏着掖着：“前几天打架回来，半夜在马路上碰到的，在路上喊着要气球，顺手帮她拿了，说了几句话。”
“你经常出去打架吗？”郑遇问。
“嗯。”蒋明很坦诚。
“脸上的伤口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是。”
“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他们哪会在乎。”蒋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取下脸上的创口贴，换了个新的。
“护士说还要开药，”他低头看表，“时间不早了，下去取完药我们就回去。”
郑遇看着他熟练地收拾自己，心里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起身下楼，取药处就在一楼大厅附近，拿药的队伍密得水泄不通。
两人排到了队尾，郑遇百无聊赖之际，却在大厅前的咨询台看见一个举止怪异的人影。
那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胡子拉渣，头发乱得像草窝，穿着件破旧的夹克衫，腿上却是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两只荧光拖鞋，那模样说不出的滑稽，此刻他正跟台前的护士说着什么，忽而视线牢牢锁定郑遇所在的方向，一动不动。
郑遇心中一惊，连忙移开视线。
余光之中，那个人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歪着头，打量了她几眼，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随着对方愈发迫近，她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个人貌似不是冲着她来的。
那人视线的正中央，是身后的蒋明。
慌乱之际，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郑遇被往后带了几步，欲近不近地贴上了对方的身体。
“蒋明？”郑遇没反应过来。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蒋明略微俯下身子，灼热的吐息贴住她的颈侧，“我取完药就回学校了，不用等我。”
“可是……”她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一丝慌乱。
“没有可是，快回去吧。”蒋明催促到。
她只得应允，转身离开了队伍。
跟那个陌生男人隔着三四米远的距离，她明显感觉对方打量了自己好几眼。
莫名的不舒服。
蒋立德端站在原位，一直看着郑遇离开，这才嬉笑着靠近自己的目标：“终于开窍了？”
蒋明走出队伍，一脸恶寒地拍开他的手：“滚。”
他声音不大，但还是引起了一些路人的注意。
“哟，还知道害羞？”蒋立德毫不在意，“没事没事，那丫头漂亮着呢，你不吃亏。”
蒋明听着他大放厥词，脸色冷的像封冻十年的冰窖，下一秒，一把将他拽出了大厅。
身后传来嘈杂的惊呼声。
“你看，这人怎么打人？”
“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外面的小混混吧？”
还是吵闹。
攥着蒋立德的衣服领子，蒋明一言不发，出了大门直接把对方甩到角落。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冷冷地开口。
“来医院当然是因为你老子我有病，头晕脑热的，”蒋立德说，“出来看个病？不行？”
“你到底想怎么样？”
蒋明没理他。
“正巧今天出来碰上了，你手头有钱没？再给我点，我没的花了。”蒋立德喜笑颜开。
“要多少？”
蒋立德说了一个数。
“我这个月工资还没下来，你再撑几天。”蒋明语气难掩嫌恶。
“那可不行，我好久之前就给你发过消息了吧？现在身上半毛钱没有。”蒋立德照旧厚颜无耻。
“……知道了，你赶紧走，别在这儿逗留。”
过了很久，蒋明才出声。
——
时间卡得紧，郑遇回来的时候距离第一节课还有十来分钟，她刚到座位上坐下，陈星就凑了过来，一副严加审问的气势。
“中午干嘛去了？”
“没干嘛啊。”郑遇心虚，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没干嘛？”陈星眯起眼睛，“你上次心情不好，原因可还没给我说呢，还有，姐帮忙挑的礼物送出去没？怎么这么久没跟我提？”
噼里啪啦的拷问接踵而来，郑遇支吾着，束手无策，只好就地投降，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全都说了出来。
一段诡异的沉默。
陈星踌躇很久，最后惆怅地拍拍她的肩膀：“感觉你要栽。”
郑遇：“？”
班主任进了教室，陈星悻悻回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胡建伟带来的是好消息。
“学校组织研学，大家做好准备，去山里头玩儿个一天。”他脸上难得的乐呵。
台下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下午的课平平淡淡，那之后什么多余的事也没发生。
但是蒋明没回来。
第一节课没上，第二节课也没有。
等到晚自习，也没有。
暮色苍然，黯淡的阳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复又徐徐褪去。
郑遇伸出手，细碎的金色的光从指缝渗进来，她期待着从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惜一直等到最后，他都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