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012.

    医院。

    杨骋伤的有些严重,其他几个学生都还好,只是挨了几棍子,做了个CT。

    沈眠星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卷起衬衫袖子,看见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疼得直皱眉。

    她出去时在外面走廊遇见了纪繁。

    沈眠星朝他笑了笑,语气中流露出感激,“谢了,大侄子。”

    如果没有纪繁,今天的事情没这么容易解决。光是章平这种地痞流氓就很难缠了,还有章平那个在公安局的叔叔。

    纪繁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红的掐痕还是很明显。他问,“真的不去做个检查吗?”

    沈眠星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你来得早,我都还没和他们交上手,又怎么会受伤?”

    纪繁皱了皱剑眉,声音冷了几分,“以后离这种事情远点。”

    沈眠星无奈地摊摊小手,“我也想,可是杨骋不光是惠嫂的儿子,也是我的学生。章平这群人无法无天惯了,时常找一中学生的麻烦,这不是正好遇上了?”

    纪繁淡声道,“那别当老师,就没这么多危险的事了。”

    沈眠星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盯着纪繁看了三秒,最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有时候,大侄子的脑回路真的让人自叹弗如,不知道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

    “我是说真的。”纪繁声音清冷,掷地有声。他抬手搭在沈眠星左肩上。

    沈眠星侧目一看那只漂亮的大手,庆幸他还好没将手放在自己右肩,疼得厉害。

    “不说这些了,”沈眠星拍开他的手,看了眼手机时间,朝他抿唇轻笑,“婶婶晚上有个约会,先走了哦。”

    纪繁一下午心情跟过山车似的,脸色几度变化,深吸了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

    “去哪,我送你。”

    “不好吧,”沈眠星道,“你今天不是来接施颢的吗?”

    纪繁自然而然地抓过她的手腕,进了电梯,直接去了负一楼停车场。

    沈眠星坐在了熟悉的副驾驶上,冲大侄子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你呀,纪繁。今天要是没你在,我多半没办法赴约了。”

    纪繁没说话,眼神如刀,舌尖顶着上颚,压抑住疯狂的嫉妒心。

    他在担心沈眠星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而她只想着和某人的约会。

    他脸色非常的白,精致的无关凌厉偏冷,样貌俊美的不像话。

    沈眠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就不高兴了,思前想后,自己统共没说几句话,得罪不了他吧?

    车窗外傍晚黄昏,盛夏的太阳下山的晚,城市笼罩在一片橘红浓金的光线中。

    纪繁手搭在方向盘上,车速平稳。

    车里没有放歌,下班高峰期的堵车,让车内的时间被拉扯的漫长而难熬。

    沈眠星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自己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得对,今天的事情是我冲动了。”沈眠星道。

    她搬来绥风巷子有些年了。

    别看巷子破旧,但邻里间关系自然融洽。

    各家的小孩子打成一片,有时候爸妈没回来、家里没人做饭,隔壁做了饭的就会将小孩子喊过去一起吃个便饭,谁家做了可口的咸菜都要拿去给邻里分一分,说说家长里短。

    以前豆花家有三个女儿,二女儿高中毕业就没读书了,在市一中的奶茶店里卖豆花。

    二豆花身量苗条五官漂亮,出落得如同清水芙蓉,做豆花的手艺也好,赚了不少钱。

    杨骋发奋读书,以第一名的耀眼成绩考上市一中,一有时间就去买豆花,跟她说话。

    二豆花很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好,被校友称为‘豆花西施’。

    但之后,她谈了个校外男友,每个月的工资都被这个男朋友以各种理由骗了去。

    沈眠星发现时便劝过她,但她已经陷入了爱情的沼泽,爬不上来了。

    后来,二豆花的男朋友欠下赌债,跑了。

    二豆花被章平这群人骚扰的没办法去学校开业,回了家里帮忙,没想到章平带人来砸了豆花店。

    家里人好面子,埋怨二豆花不听话在外面搞男女关系,欠下赌债才惹来一群社会青年。

    二豆花难过了一阵子,后来不知是从哪赚到了一笔钱,拿去还给章平,希望章平放过她和她的家人。

    沈眠星紧收情绪,胸口剧烈地起伏,颤着细音叹了口气。

    她眼眶不知何时泛了红,望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在傍晚的霞光中往家的方向走。

    “再后来,二豆花的爸妈已经后悔自己说重话骂了女儿,跑出去找了一天一夜。”

    沈眠星顿了顿,喉咙里溢出压不住的低声哽咽。

    她侧身背对着纪繁,没再往下说。

    纪繁余光瞥了眼缩在座椅里的人,猛地靠边停车。

    沈眠星眼泪往下滴答地淌,刹车声里,她好像又听见了二豆花跟她说话。

    沈姐姐,今天也要红豆豆花吗?我给你做大份!

    沈眠星单手撑住额头,掌心按住滚烫的眼窝,却阻止不了眼泪夺眶而出。那时候她要是能早一点报警,将章平抓起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纪繁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从身后环住了她。

    Stella。他极尽温柔的轻声在心口处唤她,不惊扰的缄默。

    “别哭。”他说的很轻,手却很用力地将她揽入自己的胸怀中,轻柔地按住她的后脑勺,另只手拍打着她一抽一抽的后背。

    情绪上被悲愤的回忆占据了主导地位,沈眠星只想找一个发泄的口子,一面能靠着发泄的墙。

    作恶的人还在逍遥法外,继续骚扰着对旧事耿耿于怀的杨骋,没有王.法!

    纪明洲那时候也知道了这件事,因为沈眠星的缘故,绥风巷子里的熟人都认识年轻有为的他,是沈老师的帅气男友。

    但那件事发生后,纪明洲只对沈眠星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美好,你只能想办法活得更体面一些。

    她哭声不大,只是眼泪一直止不住,瘦小的身躯在他怀中时不时地哽咽抽搐一下,像一只受尽委屈的小兔子,可怜又无助。

    纪繁此刻的心情分外复杂。

    他的Stella在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哭泣,如此伤心。

    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的心只会跟着她疼。

    抽了张柔软的纸,纪繁擦掉她脸上的泪水,说着不擅长的安慰,“别哭了。你又不是小孩子。”

    “……”沈眠星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混沌的脑袋有了一丝清明,手撑着他的胸膛隔开了两人间的距离,泪眼婆娑的望见纪繁冷清俊美的脸庞,还有他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全被她下意识理解为:嫌弃。

    沈眠星没忍住,哭得更大声了。

    纪繁也无奈了,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可他不明白,自己也确实没说错,沈眠星比他还要大三岁,本来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再次朝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伸出手。

    是的,不是小孩子,但会一直是住在他心里的小姑娘。

    她在为过去的往事哭泣,纪繁看着她的侧脸,这一刻的心里莫名生出了一丝甜意。

    他可能病的太久了,对情绪有了错误的判断。

    沈眠星水汪汪的大眼睛红红的,漂亮的眼睑线勾着细波,不哭的时候似水温柔,哭起来那叫一个柔弱无依的可怜。

    她挥开朝自己伸来的手,瞪了他一眼。

    他根本不懂自己,只会笑话她天真,章平的事当年证据确凿都能放出来,何况两年过去了!

    难如登天。

    沈眠星也知道,寻常人摸爬滚打一辈子也跨越不了阶级的鸿沟,而阶级的黑暗面能压死寻常人所有的表达欲。

    就是这样,她才觉得更加无望和憋屈。

    以前是二豆花,现在是杨骋,以后又是谁……

    纪明洲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美好,你只能想办法活得更体面一些。

    要顺从不美好的社会规则去教书育人吗,连自己学生都没办法保护,看着一个好苗子被一步步拉入泥潭,看着一个人消失才算完结吗!

    沈眠星再也压不住哭声,她心里的矛盾彻底爆发了,颤抖着小身板嚎啕大哭。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把纪繁当做了谁,一只倾听的耳朵,或者一只想向外界传递心声的麦克风。

    她说了自己的不赞同,说了想让章平牢底坐穿,说了杨骋该有一个正常的未来,说了很多很多宽泛又无力的话。

    因为人微言轻,所以无力。

    可是,谁能不向往美好。

    纪繁伸手想将她再揽入怀里,又被她用力拂开。

    几番推阻下来,沈眠星哪里是纪繁的对手,还是被那双有力的胳膊桎梏住抖动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挣扎也没用,反倒是将眼泪鼻涕全擦在了他胸口的衬衫上,布料滑滑的,凉丝丝的,很舒服。

    “没事了,再哭眼睛就肿了。”他绞尽脑汁想着能安慰她的词汇,说出去极为不自然,轻咳了声。

    “我保证以后你都看不见章平,他也不会来打扰你,还有你的学生,这样可以吗?”

    沈眠星趴在他身上,许久之后才平息情绪,习惯性地断续抽噎着。

    她抬起头,红红的眼眶悬着泪,扁着嘴角,望着眼前这面‘墙’。

    好在大侄子没笑话她。

    纪繁抬手放在她脑袋上,将她有些凌乱的丝发别到耳畔后。又在沈眠星觉察到暧昧时候瞬间收回了手,扶着她坐回副驾驶的座位里,系好了安全带。

    他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做,想表达的情感也都隐藏的很好,却还是让沈眠星触碰到了一层若有似无的薄纱,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沈眠星想,是自己想多了,大侄子举止上应该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但他毕竟是一个成年人,也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

    沈眠星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和他保持些距离。

    纪繁继续开车送她回去。

    窗外天色都暗了下来,烧红的晚霞褪去了金边,被从东边席卷而来的夜幕逐渐侵蚀,吞没。

    他在想,这么晚了,刚哭过的小姑娘还要去约会吗?

    回答他的是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沈眠星思绪神游,铃声响了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手忙脚乱地接听了电话。

    “星星,你在哪?”

    听筒传来纪明洲清晰的声音,沈眠星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我刚从学校回来,你呢?”

    女人的甜蜜不加掩饰,带笑温柔的声音,掩过了残留的泪水咸味。

    纪繁不明显地皱了眉。

    纪明洲没有回复沈眠星的问题,只说,“晚上别迟到。”

    沈眠星轻嗯了声,“我会准时到的。”

    纪明洲又提醒了句,“记得穿那条黄裙子,打扮的漂亮点。”

    沈眠星微愣,原来他在忙都没忘记,那些她穿过的衣服呀。

    简单的聊了几句后,她跟纪明洲保证自己出门会好好打扮的,得到了纪明洲的一句‘乖’。

    沈眠星羞赧地垂眼,她还想问他明天周末能休息吗,她想去湿地公园。

    纪明洲便说:“那我先忙,你记得穿好看点。”

    以前约会,他很少提醒她要打扮得漂亮。

    随着电话的挂断,沈眠星脸上甜蜜的笑容也消散淡去,也许是今天心情太过失落,让她莫名其妙想道一句话:纪明洲好像变了。

    大概是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确实需要她去更新衣柜里的衣服,用漂亮的妆容去相衬了。

    其实这是很自然的社交礼仪,就像她去学校上课就不会穿一件嘻哈风的T恤配破洞牛仔裤。

    她要去适应,去变得更得体一些。

    纪繁全程一句话都没说,沉默着驱车行驶了一路,将车停在土菜馆门前的停车位里。

    沈眠星跟他道完谢就下车离开,一路小跑,害怕去晚了。

    纪繁透过打开的车窗,目送她细瘦的人影走远。

    这里的房子都很老,每家每户的灯光都不尽相同,有的亮白刺目,有的橘黄暗淡,还有的一闪一闪,这些光交相辉映,照着长长的巷子。

    和她小小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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