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嫣

    大庆,承瑞四年。

    十月中,时序立冬,正午将至,天色却昏暗惨淡不比黎明时亮堂多少,云翳层叠,刮起的冷风已含刺骨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吹裹着雪花打着旋儿落下。

    明府,弄玉筑的小厨房接连三天都熬着药,药味弥漫整个院落,叫人闻着都觉舌尖发苦、心情郁重。

    金盏端着汤药进屋,刚步入寝间,就见严嬷嬷和玉屏正扶起因温邪昏睡的小姐给她擦汗更衣。

    双目紧阖的少女新换上月白寝衣,又被喂下苦药,如此一番后裹在丝织锦被里依然不省人事,只难受地拧起秀眉,刚擦拭干净的额间很快又沁出一层薄汗,巴掌大的小脸双颊潮红,面色与唇色格外苍白。

    她这病重虚弱的模样直看得严嬷嬷揪心不已,金盏和玉屏也满眼担忧,心里求神拜佛地希望这帖药有用,能令小姐快些退热醒来,否则再持续高热下去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收拾好空碗,金盏端起漆盘回小厨房继续熬汤炖药。

    执意守床一夜精力不济的严嬷嬷刚被玉屏劝动回房休息,忽听屋外隐隐传来一阵哄闹声。

    紧接着房门“砰”地一声猛地被人用力推开,推门的粗使婆子退让两侧,一位细眉长眼、盘桓高髻的锦衣妇人盛气凌人地率领一众丫鬟仆妇迈步进来。

    严嬷嬷和玉屏见其架势暗道来者不善!心神紧绷 ,顿时如临大敌般警惕起来。

    锦衣妇人——明家大夫人姚氏对仓促行礼问安的两人置若罔闻,只一味疾步朝寝间里走去。

    当看到床榻上的少女果真病得昏睡不醒后眼里精光一闪,面上即刻浮现出几分心疼之色,悯叹道:“哎呀,真是可怜见的,几日不瞧,嫣姐儿怎的病得这般严重了——”

    姚氏执帕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花,转脸瞪着严嬷嬷与玉屏厉声怒骂道:“你们这些贱婢老货平日里都是怎么伺候五姑娘的?!不中用的东西,若五姑娘此次有个好歹万一,我必严惩不贷,定要将你们这些做事偷懒耍滑、不尽心力的刁奴通通发卖出去!”

    说着,姚氏挥了下手,发号施令道:“来人,将五姑娘带到东院安置在逸馨阁中悉心照料!”

    此话一出,姚氏身后两个青衣仆妇立即走上前去欲要将人带走。

    “大夫人万万不可!五小姐刚喝下汤药正在小憩,需要静养,实在不宜贸然移动受风,您——”严嬷嬷见状脸色微变,连忙伸手阻拦,心知大夫人今日来势汹汹,一副故作的慈态下包藏着的是一颗不怀好意的祸心,若真叫她把小姐带去大房那边“悉心照料”,恐怕不是会给小姐照料出一身麻烦病根,便是会狠下心想趁小姐病要她命了!

    “放肆!大夫人是五小姐的亲伯母,为着关爱小辈作出的吩咐,哪轮得到你一个刁奴置喙?”青衣仆妇疾言厉色地打断严嬷嬷还未说完的话,并仗着身形健壮,蛮横地一把将挡在眼前的严嬷嬷和玉屏推开。

    明嫣神思混沌,感觉灵魂被牵引着卷进漩涡高高抛起又重重跌下,一番天旋地转的眩晕后,随着耳畔猛然炸响一道“反了天了!你们几个快将这两个刁奴带出去捆起来!”的尖利女声,她霍地睁开双眼急促呼吸,暂停的心脏绞痛一瞬后怦怦狂跳。

    青衣仆妇见拦在面前的人被大夫人命粗使婆子擒住了,正要对床榻上的少女伸出手时,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骤然睁开的墨黑眼眸,其中一个仆妇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明嫣忍着头昏脑涨、浑身酸软的不适,尽量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来,那小贵女最后的话还飘荡在脑海里:【现世里我只放不下那几个婢女嬷嬷了,从小她们为护我周全跟大伯母作对,我若就这样去了她们怕是下场堪忧——】

    于是此时一扫屋内情形,继承了原身记忆的明嫣瞬间明白眼前这幕闹的是哪出,很快做出反应,揉着额角装作不解地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吵吵嚷嚷的让人睡不安生。”

    随即她像是才看到姚氏般,略带几分惊讶地笑着说道:“大伯母竟是亲自来看望我了,可惜我身子还不太爽利,现下只想好好睡一觉,倒是没什么精神与大伯母说上许多话了,不便之处还请大伯母见谅。”

    说到这儿,明嫣朝姚氏歉然一笑,不待对方回答便高声吩咐道:“严嬷嬷,替我好生送一送大伯母。”

    严嬷嬷闻言立即应声,用力一挣脱离了身旁粗使婆子的桎梏,先前慌神气短的她自明嫣醒了后像是有了主心骨般马上硬气起来,等大夫人找补地对小姐说完几句嘘寒问暖的场面话后,这就态度有礼而强硬地将一行人“请”了出去。

    三句话送走了不速之客后,强撑起精神的明嫣头晕眼花地晃了晃身体,她看着扑上前来扶着自己,满脸紧张关切的玉屏,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我已无甚大碍,再睡一会儿就会舒服许多了。”

    玉屏扶着明嫣躺下,给她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果真退了些热,一直悬挂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

    另一厢姚氏本着还不能跟明嫣撕破脸的想法,大张旗鼓地来,最后真当是单纯来探病般,若无其事地带领一众丫鬟仆妇被严嬷嬷恭敬地送出了弄玉筑。

    待走远了些,姚氏乜了身侧的大丫鬟蕙春一眼,冷声道:“你不是说明嫣那小蹄子自前夜起便高烧昏睡,两日了还没退热醒来情况已不太好了吗?怎么我们一去她就醒了!”

    且看着面色苍白神情稍倦,但说话时中气尚足,哪里像是不太好的样子?!

    “许、许是大夫新开的药方不错,这才令五小姐的病情好转了……”蕙春看着正在气头上的夫人,小心翼翼地回道。

    “办事不力的废物!我成日让你多注意着点弄玉筑的动静,这回若能早一天知晓便大有文章可做,却偏偏晚了这么一日!”姚氏拧眉扼腕,就差那么一点,她就可以趁明嫣昏迷时将弄玉筑的下人都给借机发落了。

    届时被卸了左膀右臂,无人可用的明嫣在她大房的地盘上“养病”,那不是任她揉圆搓扁——一想到所谋之事本来唾手可得却又失之交臂,姚氏便止不住地可惜。

    被心气不顺的夫人罚了一月的例银,蕙春心里暗暗叫苦,想着弄玉筑向来跟个铁桶似的上下口风最紧,这次要不是今早那边着急忙慌地请了大夫进府没能彻底瞒住,她也无法找上大夫,从而探知五小姐在三日前因风寒高热而卧病在床这一消息,好好一个立功得赏的机会变成了倒罚例银,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自认去了弄玉筑一趟,只平白染了身病晦气的姚氏沉着脸回到东院一番更衣洗漱,刚坐下喝口热茶缓了缓脸色,就见一穿着耦荷袄衫的丫鬟急步前来。

    知墨到了大夫人跟前先福了一礼,而后焦急道:“夫人,六小姐自回院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将奴婢们通通赶了出来,自个儿闷在屋中哭了大半个时辰,任凭奴婢怎么劝也不准旁人进屋,奴婢实在没法子了,还请夫人您快去瞧瞧吧。”

    “好端端的,她怎么——”姚氏细眉刚皱便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朝芳猷院走去。

    芳猷院,几个站在正屋外打转,不知如何是好的丫鬟见大夫人自廊庑走来纷纷屈膝向她行礼问安。

    “小姐,夫人来了,还请您将门给打开吧。”知墨走上前去叩了叩紧闭的房门。

    等了一会儿屋内没有传出任何回应,但离门最近的知墨听见门闩滑动的轻响,几息后她推开房门,随着融融暖香扑面而来,六小姐明婳隐隐的啜泣声也清晰可闻了些。

    姚氏绕过桂枝花鸟屏风走向寝间,就见明婳坐在床边执帕抹泪,哭得眼尾鼻尖通红,看着伤心又可怜,不禁劝哄道:“好了,再哭下去该伤眼睛了。”

    “母亲……”明婳泪眼盈盈地看着姚氏,哭得嗓音都喑哑了些不复往日娇婉,却格外掷地有声:“女儿实在不愿嫁给那什么昭威将军嘛!”

    听到她这语气决绝透露出十足抗拒的话,姚氏深感头疼。

    两日前,燕国公府的燕五夫人突然来了府上一趟,饮着茶寒暄几句便娓娓道出了来意——她言早就听闻明家教女有方,尤其大房长女明婉出阁后于京中更是颇有几分谦恭柔婉、贤良淑德的美名。

    而大房刚及笄的幼女明婳据说风采不逊长姐,也是个知书达理、温柔聪敏的窈窕淑女,是以她此次上门叨扰是想来跟明大夫人提个亲事。

    姚氏当时一听,惊喜之下想当然地还以为燕五夫人谈及女儿亲事,是来给她家儿子说亲的。

    刚暗喜幼女要比长女有福气,能嫁进燕国公府享钟鸣鼎食之福,哪知燕五夫人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情急转直下——原来燕五夫人是看中了明婳不假,但她却不是来给自家孩儿说亲,而是来帮个听着有些耳生的昭威将军做媒的。

    昭威将军其人,听燕五夫人提及,姚氏方才想起他乃是一旬前从西南平夷大捷班师回朝的将军之一。

    因为不了解此人,姚氏起先还留有期待,想着能劳烦燕国公府的夫人前来说亲,这人的家世背景不说与燕国公府沾亲带故,也该不会太差,哪想大失所望!

    姚氏从燕五夫人的介绍中琢磨出了昭威将军此人说好听点是出身不显,实际连寒门都不如,祖上三代贫农小贩,父亲生前是个半瘫举人,他十四岁时招募入军,从无名小卒一路拼杀成了军中大将,此次西南平夷战功居首,回京述职后方被皇上初授为了四品武散官。

    而他之所以能使燕国公府的夫人出面说亲,乃是圣上在瀛台设下接风宴,宴请众位将领行功论赏时,得知他二十有三却还未娶妻,关怀几句后降下恩典,指了在场的燕国公让燕国公府帮忙相看给将军觅得一贤妻良缘,这才有了燕五夫人的上门一趟。

    虽然燕五夫人满口夸赞昭威将军年轻有为、人品贵重,可姚氏听得心中升不起半点欢喜。

    本朝重文轻武,武官远不比文官金贵,如若出身有些底蕴的将门世家也就罢了,可昭威将军这样根浅门微,没有实职的武夫除去打了胜仗时能有几分风光,没有战事时还不知要坐多久的冷板凳呢,哪有什么步步高升的锦绣前程可言。

    姚氏想要一口回绝这亲事,可她不敢当场驳燕五夫人的脸面得罪于她,只得维持笑脸耐心交际。

    燕五夫人走前让姚氏跟明大老爷商议一下,若觉这亲事可行便于之后约个时间让两个小辈在府上相看一番,姚氏面上言笑应好,扭头就找夫君说起该如何婉拒此事了。

    在说与明大老爷听时,姚氏以为老爷会跟她想法相同,却不想过了半日老爷再找她说起时,竟有应下这门亲事的意思。

    姚氏大为不解,明大老爷道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昭威将军此人只是这样,他也不会轻易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实际上昭威将军能令燕国公府的夫人说媒,除了是圣上的金口御言外,还因他跟燕国公府关系匪浅。

    一年前,燕国公世子之幼子燕翎随祖父燕国公前往西南边关参军历练。在初次带兵小战时燕翎年少轻狂决策失误,中了敌方圈套被俘,要不是昭威将军及时赶到解救,燕翎虽不一定性命有虞,但必会遭敌军一番凌.辱,并挟他之命讨要好处生出不知多少麻烦来。

    有着这层渊源在,昭威将军和燕翎两人不说亲如手足也私交甚笃,像此次燕国公府若非有意看重,托个盛名冰人为昭威将军做媒就好,哪至于让府上夫人屈尊亲自说亲。

    听完明大老爷的话,姚氏有些了悟——明家自老太爷仙去后门第衰落,朝中圣上年幼,党派复杂,京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老爷四十有几了,两年前废了好大周章才运作关系进了礼部迁为五品郎中,眼瞅着不知下次升迁机会何在,就有这样一桩亲事撞上门来。

    燕国公府燕家自前朝起便是簪缨世家,到了本朝老燕国公更是作为开国功臣荣封国公,几十年过去府上子辈还算上进,虽不及鼎盛之时,但总体来说仍然方兴未艾、煊赫光荣。

    如此豪门贵胄的嫡支一脉,除非意外走运,否则式微的明家难以结交,虽借昭威将军的亲事同燕国公府攀交拐了道弯,但若让女儿仔细经营两家人情往来,未尝不能开凿出一条门路来。

    想到此处,姚氏依明大老爷的示意应下这门婚事,可明婳在今早知道后却闹了起来。

    明婳眼见自己都撒娇哭闹好一番了,母亲还对她的婚事没有动摇妥协之意,不禁哭得更加悲切,心一横竟咬牙道:“如果母亲执意要我嫁给那黑老粗的武夫,女儿还不如就此去了!”

    姚氏闻言一惊,厉声呵斥道:“呸呸呸!你怎可说出如此混账的话!”

    “难道不是?”明婳顶着姚氏的怒视梗着脖子道:“女儿心之所慕的是芝兰玉树般,能与我谈诗作画的清雅君子,若是嫁给那话不投机、粗鄙不堪、满身凶煞气的芜俚武将,往后余生只会相看生厌——既是注定郁郁而终,早些去了还不用受这一番苦楚呢!”

    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姚氏气得站起身来指着明婳想出言叱责,可看着满面泪痕,神情哀戚的女儿,她心里不好受,抚着胸口气极道:“是我把你娇惯得不成样了!竟信口说出这般要死要活的话来摧我心肝!”

    明婳见姚氏被她气得直捂心口,不禁放软了语气,哽咽着道:“从小您说我才情长相不逊长姐,日后也是要嫁做世家妇金尊玉养的,可如今却要我嫁进那般不入流的人家。”

    “武将常年须得外出戍边、行军打仗,我若嫁过去跟守活寡有何区别?再说战场上刀剑无情,万一没几年人去了,女儿纵使能归家再嫁,到时又能寻得什么好夫君?岂不是白白蹉跎了一生?”

    这样的可能,姚氏怎会没有想过,只是压入心底不敢细究,此时被明婳一字一句翻出来,她心中一慌皱起眉头道:“你父亲说过此次平夷大捷,朝廷为了防止那些将军在西南拥兵自重,近两年都会留他们在京休养任职,如今边关安定,三年五年内哪会有什么大战要打?”

    明婳见母亲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动摇之色,连忙又道:“可这也只是眼前,战事说起就起,以后的事谁能料准?况且将军百战,有多少人能逃过马革裹尸的结局?母亲!女儿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愿整日为夫君性命提心吊胆!”

    姚氏闻言,良久后叹了口气,明婳再接再厉地环着她的手臂,眸光微闪着极力劝说道:“若父亲母亲实在不想放弃昭威将军这门亲事,不如跟燕五夫人说我年纪小想多留我两年,以及比起我,府上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嫡女更合适呢。”

    姚氏微顿,意会道:“你是指弄玉筑那位……”

    “是啊!”明婳目光灼灼地与姚氏对视,“自四姐姐横插一杠,五姐姐与许家三表哥的亲事定是作不得数了——五姐姐幼失怙恃,身为孤女此后婚事怕是难以着落,母亲你与其日后为她头疼操持,不如将昭威将军这现成的亲事与她撮合了去!”

    明婳一番劝言总归令姚氏心里有些触动,她向来盼着女儿们能嫁进高门世家好帮衬着些家中男丁的仕途,自个儿也能与夫君相携平安到老,突然来个出身低微、前途好坏不定的武将作婿本就有些勉强……

    只是弄玉筑里明嫣那小蹄子——姚氏原本见她与许家小子成亲无望,正想牵线搭桥把她嫁与娘家子侄好彻底拿捏住她,叫她把家产全都吐还出来,但女儿如此哀求,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又从小娇宠着的孩子——

    姚氏沉吟片刻,终是答应明婳道:“这事我会同你父亲商量一下。”

    “多谢母亲!母亲最疼我了!”明婳破涕而笑地搂着姚氏的脖颈甜滋滋地撒娇。

    姚氏嫌弃明婳满脸眼泪地蹭上来颇为埋汰,没好气地点点她的额头,使唤知墨端水过来绞好帕子给她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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