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的道德价值的判断，应该根据她的倾向，而不应该根据她做过的事。
——《德伯家的苔丝》
他看着在傅蓉走后，她呆愣了很久；看着女孩子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鸡腿，把脏掉的脆皮外壳扒开丢掉，重新放回餐盘里，一个人默默吃着两道菜。
他坐在二层，就那样俯视地看着，能清晰的看到她的眉眼、她的表情。
不哭不闹，平静如水，却仿佛笼罩了一层雾霭，薄薄的，不为人知的哀伤。
“唉唉唉，你看什么呢，那么入迷？跟你说话呢，听见没？”周权拿筷子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杨珀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又淡淡地转向窗外，“你刚说什么？”
“不是吧兄弟，我俩这么大声你都没听见？”周权惊叹：“我问你哪天有空，咱老地方喝点。”
杨珀点点头，“你定。”
坐在一旁的方流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顺着杨珀的目光，远远地看见一道单薄清瘦的背影，他勾了勾唇，“……那是俞乔吧？”
周权背对着窗坐，闻言回头辨认，感叹了一句：“还真是。”
“怎么，你认识她啊？”
方流笑笑：“她还挺有名气的。”
周权啧啧了一声：“没点名气能和杨哥坐一桌么。”
方流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观察着好友明显冷下去的神色，饶有兴致地问：“同桌？”
杨珀轻轻地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移开半分。
对面的女孩正乐此不疲地吃着餐盘里那道辣椒小炒。她似乎很能吃辣，一小盘辣椒见了底，她又吐了吐舌头，被辣到似的用手不停给自己扇风，扇起脑瓜顶几根呆毛，滑稽又可爱。
实在有违她清冷的气质。
杨珀表情依然平淡，但是眼底有隐约而难以察觉的温柔溢出，捕捉到这一幕的方流不由微微怔忪。
周权没注意到两人的心不在焉，玩笑似的说道：“你不认识我认识，上回我和杨珀在小巷子里遇见她和她那小男友，这俩人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裴野那帮孙子，让人给揍了。”
那天半夜，他在校门口等杨珀，俩人路过临街一条小巷口的时候，恰好撞上了职高的裴野，带着他一帮小弟堵了一对小情侣，正准备动手。
本来周权并不准备插手，可谁也没想到那个男的那么垃圾，一拳就被裴野掀翻在地，还让一个小女生挡在他身前。
周权看着都觉得丢人，一大老爷们还不如个小姑娘勇敢。
裴野那人打起架来，跟个疯子差不多，他可没有那些不打女人的规矩。
周校霸路见不平，裴野给他个面子带着人撤了，走前还好心跟小姑娘调侃，以后找对象要擦亮眼睛。
许是那晚俞乔浓妆艳抹给周权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后来在班里再次见到俞乔时，很难把眼前这个干净疏冷的女生，和那晚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成熟妩媚的女子联系起来。
“听说因为脚踏两条船，被傅家那位报复了。真白瞎了杨珀护她，老子还以为他春天来了。”周权漫不经心地说。
方流饶有兴致地继续听。
杨珀似乎并不感兴趣，说了一句：“走了。”
周权直接傻眼：“不是，你咋又绝食？我可是答应了李阿姨盯着你吃午饭的，一粒米都不能剩！喂，你别走啊……”
M市中心人民医院门口，一辆淡蓝色小电动停在空地。
俞乔拔下车钥匙，揣进兜里，从车上拎出来两大袋沉甸甸的水果，往医院里面走去。
医院人流不息，电梯直升到二楼，骨科住院部。
俞乔拎着东西站在十号病房外，深深吸了口气。
屋里的男生穿着一身病号服，许是躺久了，衣服有些微皱，右脚打着石膏，轻轻翘在床边，正拿着一本书，靠在床头安静地看。
听到响动，他偏头望过去，目光闪过惊讶，“俞乔？”
过堂风吹得俞乔发丝微乱，男生很快就说：“外面冷，快进来吧。”
脚步顿了下，她缓缓关上门，只见他作势去够支在床边的拐杖，她心下又惊又急，忙扶住他，“你别动。”
许亦晨轻笑，指了指微敞的窗户，俞乔坚决地摁住他，把活儿揽给自己，嘱咐道：“我去关。”
“你怎么来了？”
他被她压了回去，瞥了一眼桌子上刚放的一堆水果，失笑道：“又买这么多东西。”
病房里没有陪护椅子，俞乔只好坐在邻近的空床上，被褥风吹久了，沾着些许凉意。
“我中午有空儿，过来看看你。”她浅笑，从袋里掏出一个红苹果，问：“有刀吗？”
许亦晨知道她又要削苹果，劝道：“不用了。”
她不听，四处翻找。无奈，他从抽屉里找出水果刀，递给她。
两个月里，俞乔来医院的次数不算多，却每次都买一大兜水果，他几天都吃不完。每次过来，俞乔都会像今天一样，坐在他病床旁，微垂着脑袋，认真地削苹果。
许亦晨侧目，女孩眉眼清淡如远山，秀气又沉韵着灵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思绪便如烟飘远，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见空气中震动着她温柔的声音——
“伤怎么样了？”
他眨了下眼，口吻轻松道：“医生说恢复的不错，下个星期就能出院了。”
削好皮的苹果光秃可爱，俞乔黑眸稍抬，浅浅一笑，“到时候，我去接你。”
许亦晨却不接苹果，双手枕在脑后，笑着说：“咬不动。”
“你帮我吃了吧。”
俞乔一怔，张嘴正要劝服他，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突然有人推门而入。
是一位中年妇人，手提着不锈钢饭盒，好像刚从哪里赶回来。女人推门恰好撞见俩人有说有笑，陡然变了脸色，“你来干什么！”
许亦晨也没想到母亲今天来得这么早，俞乔起身解释：“阿姨我……”
“不用你假好心！”许母看见她手里削好的苹果，火气就上来了，两三步上前，挥手甩开。
俞乔重心不稳，大腿磕向桌角，手中的苹果也“吧嗒”摔在地上，无意地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溅出的暗色药汁污染了她白色校服，散发着浓浓苦味。
事情发生的太快，还来不及反应，俞乔就被许母猛地扯住手腕，拽了出去。
许亦晨精准地扣住俞乔另一只手腕，脸上已经一片霜寒，沉声带了愠怒：“妈，俞乔不过是来看我，您用不着这样吧。”
许母顿住，回过头清楚地看见他沉下去的脸色。到底是顾忌儿子伤势未愈不宜动气，又瞧见他死死牵着俞乔的那只手，许母脸色变得阴晴难定。
她最是了解自己儿子，傻到对人好起来不顾一切。平息了心绪，她望向俞乔从始至终都温静的侧脸。
女孩子虽敛着眸，心气却淡薄，走到这步，依然能不卑不亢。
许母心惊亦忧叹，怨不得她儿子栽在这小姑娘手上。
漂亮得跟小明星似的，性子又格外沉稳，人淡如菊，骨子里却刻着倔强孤傲。
太聪明，也太清冷。
许母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不是她儿子能驾驭的。
而且，自从出了事儿以来，俞乔对许家也算倾心。许母也知道当初她儿子自告奋勇追求的人家小姑娘，只是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思及此，许母也终于泄了气。
她松开手，放低了姿态：“妈不是那个意思，刚才是妈做的不对，以后不会了。小晨，妈给你煲了汤，你快趁热喝。”
俞乔眼波流转，很自然地道：“阿姨，午休时间快到了，我先回去了。”
“好。”许母连连点头，客气地起身送她出去，“小晨你先吃着，妈去送送你同学。”
可脸上的笑容却在背过身之后逐渐淡了下去，直到两人走到门外，她神情已全然冷了下来。
戒备地看着俞乔，说话也十分直接：“你过来有什么事？说吧。”
俞乔没有出言，从外套里兜掏出一只信封，声音柔和却坚定：“阿姨，我知道这两个月以来，都是您和叔叔自己承担的医药费，我也知道，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钱，弥补不了对他的伤害。但是，我还是要郑重地跟您说一声，对不起。”
许母见她双手把信封递过来，歉意与诚意分明可见，可正因为这样，倒让许母更加忧心。
真挚的女孩就像宝藏，俞乔又宛如一株野玫瑰，危险，却足够令人沉迷。
她担心再这样下去，她的儿子会泥足深陷。
许母平静地说：“小晨他很天真，不懂社会复杂的一面，所以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捍卫所谓的公正。是，你是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可小晨他哪里是权力的对手啊？钱这种东西对你来说不值一提，对我们来说却是沉重的负担，更不用说你招惹的那些人，我们根本得罪不起。”
“我们家小晨不欠你的，你别怪阿姨说话难听，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小晨，以后就请你离他远一点。”许母握着她的手，哀求，“就当阿姨求你了……”
医院的长廊寂静，淡淡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
厚厚的一沓钱，捏在手心里，沉重又心酸，俞乔惨淡一笑，如果她说，钱对于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般唾手可得，许母会相信吗？
就算相信了，又能怎样呢？
她应该为许亦晨高兴，有爱他的母亲去守护他的天真，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有母亲为他出头，都有家人做他的后盾。而她自己，过早地谙知世界的另一面，这么多年，摸爬滚打地走过来。
“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清雅的声音，带着微微沙哑与艰涩，不徐不疾，女孩静静地敛着眸，犹如一株迎霜绰约的木芙蓉。
“这钱您收下，我答应，不会再见他。”
病房内。
许母悄悄地将钱妥帖收好，想到方才许亦晨对俞乔的维护就来气，从未如此强势地对儿子疾言厉色：“……那傅家是我们平头老百姓惹得起的吗？”
“你要是出点什么事，还管不管我和你爸死活？”
“儿子，你别惦记那姑娘了，妈听说她名声也不太好。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