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名

    考场设在礼部贡院,院内分东廊和西廊,长廊分别用木板隔开,形成一个个小隔间,隔间里摆了一张木桌和软垫,木桌上笔墨纸砚准备齐全。

    进士科要考上三场,分别是帖经、杂文、策文。

    前两场温丽湘还能应对自如,只可惜策文是她的短板。

    她年幼时不喜读书,只读了《三字经》等一众启蒙读物,后来就喜欢摆弄胭脂水粉,学些琴棋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界浅,见识少。

    重生后研习了三年了明经,进士,也只是因为此次制举,投裴肃朗崇尚儒经所好,将书中内容掌握得七七八八,死记硬背倒还行,至于深解其意来畅谈国事,她就一概不知了。

    温丽湘本想马虎应对,随意写上几笔,却没想到前日在留宿客栈,五湖四海而来的儒生谈论政事,引经据典,大言兴国之策,皆是人才辈出。

    温丽湘便提前摘抄好一篇策文将其绣在袖口夹层里。

    此时刚刚开考一炷香时间。

    再看策文论题,恰好与她所写的相府。

    温丽湘仔细将策文拿出来,刚刚掏出一个小角,院门口便出现一个高大挺拔身影。

    温丽湘脸唰得惨白,连呼吸都在发颤。

    狼毫笔尖的墨子凝在一起,滴在宣纸上。

    策文题目为“如何建设大同社会”,滴下的墨子恰好在“大”字的一撇上,渐渐晕开,污了整张试卷。

    温丽湘的耳畔又响起了那人从雨幕中传来的声音,不近人情的苛责,

    “该死的是你!”

    该死的是她……

    分明还是暖春时分,温丽湘的额头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全身的衣服都被浸透了。

    乌黑的瞳仁死命地盯着裴肃朗的身影。

    和风旭日,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得刚刚好,没有一丝杂质。

    贡院旁栽种了一排的青竹,细细密密的阳光透过针尖般的竹叶丛,落到裴肃朗的身上。

    先是眉眼,再是脖子,接着便是绯袍,影影绰绰。

    绯袍上的麒麟图案乃是由金线缝制,一见到光,便熠熠生辉。男人举手投足之间难掩矜贵之气。

    还是那身官袍。

    温丽湘微微瑟缩脖子,蜷着身子,生怕自己再身首异处。

    那句“你不得好死”的狂妄之言不过是死前最后的挣扎。

    亲眼见到裴肃朗这个人,她当真是怕得不得了。

    温丽湘从没觉得时间如此难熬,也没想过官居真二品的裴肃朗会亲临制举现场,就像他斩钉截铁念下圣旨那般,给她全家人定了罪,仿佛他是这世间最公正的官。

    彼此的距离在一点一点的拉近。

    温丽湘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到试卷上,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在试卷上写下她练得最为满意的簪花小楷。

    廊下微风一吹,竹林簌簌作响。

    似墨融和着刚抽芽的竹子清香传到温丽湘鼻间,一股脑地钻进她的鼻腔,令人上瘾得紧。

    铺洒在桌案的阳光尽数被阴影吞没,官袍补子上的麒麟纹看得更加清晰。

    她不得不抬头去看来人。

    相比于前世阴沉雨幕,温丽湘此刻将人看得更清楚。

    浓重的眉眼与周身墨一般的气质既矛盾又贴合,她不经想起木梨说裴肃朗是整个奉微朝未婚女子的梦中情郎。

    真是一副好皮囊。

    平复呼吸,温丽湘莫名镇定下来,避开对方既探究又严肃的目光,坐得端端正正,在试卷上答题。

    "‘孔子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温丽湘作答,裴肃朗却将她的答案朗声念了出来。

    她写一字,他便念一字。

    温丽湘猛地抬头,眼里俱是惊诧。

    其他考生也望着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裴尚书。

    竟然敢当众破坏制举规矩,泄露考生答案!

    温丽湘终究是愤怒战胜恐惧,忍不住质问,“裴尚书贵为六部之首,为何要泄露小生的作答?”

    裴肃朗唇边略有讽笑,突然俯下身来。

    五官放大,完完全全撞到温丽湘的眼里,嘴唇旁边那抹浅淡的酒窝让她失了神。

    ·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一股强大力道桎梏,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便将她提前缝制好的策论摘抄撕了下来,顺带将她也拖出长廊,站在贡院中央,供所有人看笑话。

    裴肃朗将她松开,举着那张小抄,微微敛着凤目看她,眼里裹着不易察觉的冷意和轻蔑,

    “为何?你在考场公然作弊,我身为制举监考官,自然有权插手此事。”

    众多考生不由得议论纷纷。

    被当众揭穿作弊,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参加科举了。

    有人摇摇头,继续答题。

    有人幸灾乐祸。

    和温丽湘有同样的心思的考生不得不收敛自己那点小心思,佯装无事发生,执笔在试卷上装模作样。

    不怪其他,只怪这裴尚书眼神太好,相当毒辣,可真应了坊间那句“裴冷面”。

    行事作风凌厉风行,不给人留面子,就连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贵族小姐不顾脸面,亲自上门求见他一面,也只得吃他的闭门羹。

    “你可还有话要说?”裴肃朗微挑眉,盯着那双忍不住泛泪意的眼,皱皱眉头。

    女人当真麻烦。

    温丽湘撇过头,死命将泪憋了回去,“小生无话可说。”

    “如此便好。”裴肃朗踱了几个步子,“那便将你除名制举可有异议?”

    裴肃朗不会记错,知道温丽湘实为女子,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天,女扮男装参加科举。

    只是他不与女人计较,此事经了他手,就此揭过也就罢了。

    却没想到此女还要与他辩驳。

    “小生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今日策文题目,小生委实不算擅长,这才迷了心窍,想了此种法子投机取巧。若裴尚书若是愿意亲口出一个策文考题,小生以口述作答,裴尚书再做定夺也不迟。”

    温丽湘暗自吞咽口水,手捏成拳头,她是在赌。

    她在赌裴肃朗必会问她有关田制改革方面的内容。

    裴肃朗微挑眉,“我为何要浪费时间来问一个作弊的考生?”

    温丽湘里衣已被汗水浸湿,她仿佛又回到了血腥淋淋的刑场。

    阿爹,阿娘,她,温府上下三十六口全部被斩首,埋没在雷声震震的大雨里,什么都不剩。

    她微微闭上眼眸,复又睁开,喉咙微哑,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道:

    “奉微朝推行名田制。

    名田制在我朝建朝初期为抵御羌族蛮人而在军中推广,以军功授田,军功越多其所分配的土地便越多,后来大肆推广民间。

    只是名田制按照身份等级划分分配土地,身份越高,获得的土地越多,土地买卖兼并也随之而来,渐渐催生出豪强世家。

    作为最底层的农民为了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只能将土地卖给世家或者大地主,成为流民以其他出路谋生;或是成为佃农,豪强主将土地租给佃农。

    农户缴纳批耕银,拿收获的粮食换取土地使用权,届时佃农自身也能获得一部分粮食……”

    温丽湘缓缓道来,裴肃朗不以为意的面容随着她的话变得越发严肃。

    温丽湘便知自己赌对了,顿了顿道:

    “此为名田制弊端,若是裴尚书想让小生再谈解决名田制弊方法,小生也可列举出一二。”

    前世裴肃朗意在改革田制,此类说明印成小册子,几乎传遍大街小巷,温丽湘有所耳闻,再加上这三年经常与阿爹巡田,便知道一点这些内容。

    廊下众多考生皆是被她所言吸引住了。

    刚才鄙夷不复,不少人面带思索或是赞赏之色。

    甚至有位儒生捺不住激动,鼓掌,“好!这位仁兄分析问题简直鞭辟入里!直击要害!”

    掌声一起,便是一波接一波的掌声,昨日审核家状的老考员,今日巡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人也有走了眼的时候。

    所幸制举不如科举严肃,裴肃朗整顿好考场秩序后,拉着温丽湘走到贡院后面的一处花园里。

    里边是礼部官员办公的地方,也设有闲暇休息之地。

    花园也摘了许多青竹,一簇挨着一簇十分茂密,竹子的清香味更浓烈些,便将裴肃朗身上淡淡的墨香压下去了些。

    温丽湘动动鼻子,仔细嗅了嗅。

    裴肃朗将人带到月亮门那边,他身长七尺,比温丽湘高了整整一个头。

    他往下垂眼,这才好好打量一番温丽湘。

    一身素白长衫,头发挽成一个髻,以发带束在脑后,露出干净白皙的面庞,睫毛纤长,微微上翘,嘴唇红润。

    若是忽略耳垂的环痕,过于细腻的皮肤,倒真像个小公子。

    裴肃朗默了默,“你所述策文确实不错,不过你制举作弊,断无可能再让你重新参考,这是规矩。”

    温丽湘口有些干,舔舔唇道:“小生不在意这些,只愿裴尚书愿让小生协助您水利任务就行!”

    "哦?"裴肃朗略带思索,道:“原是这样……只是此事还得等制举考完再做定夺。你可愿等上一等?”

    温丽湘爽快应下,便告礼退下。

    月亮门后的礼部侍郎文子俊走过来道:“大人,此子实在太愚莽了些,今日所言她必遭杀祸。”

    当众言谈田制改革,触动大家贵族利益,也不该说此子是真蠢还是假蠢……

    裴肃朗不言,盯着温丽湘离开的背影,微眯了眯眼睛。

    ·

    温丽湘还是一身儒生打扮,正坐在金峰酒楼的雅间内。

    制举已结束,裴肃朗特地留言让她在此处等他,详谈协助水利一事。

    温丽湘回到客栈又想了想,想到自己光是插手水利还不够,若是自己能以寻田为由,和他走访民间记录寻田制弊端,将水利任务拖上一托也是好的。

    温丽湘舒了一口气,浅抿了抿杯里的茶水。

    长安夜色很美,雅间窗户大大敞开,依稀可见街道灯光四映,小摊小贩传来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对面房顶上站着两个身穿黑衣人的男人,矮一点朝高个子道:“王爷,此人便是那日制举高谈田制弊端之人。”

    男人的眼里透出如鹰隼般的狠光,沉厚嗓音轻轻一带,干脆利落,“杀!”

    随即,一支箭矢颇风而来,直逼温丽湘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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