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举

    满屋灯火通明,温丽湘跪在正厅里,温培元和何莞坐在上座。

    何莞温培元两夫妻穿戴完整,一看便早料到自家女儿会有这么一出。

    何莞揉揉眉心,语气还算镇定,

    “昭昭,且不说你一个女儿家这一路危险重重,若是你女扮男装参加科考被发现,这可是欺君大罪!你可有想过温府会因你受到牵连?”

    满屋的橙黄光晕映照在何莞和温培元身上,暖意融融的光激得温丽湘的眼眶泛红。

    她的阿爹阿娘还好好的活在世上,动唇想说出前世的惨烈,又想到磅礴的大雨中,堂上好好坐着的双亲变作两具无头尸,全身忍不住颤抖,宛如小猫儿的呜咽。

    “阿娘…”

    她说不出来,只低着头,不发一言。

    “啪——”

    温培元猛地拍檀木桌,他个子不高,身体微胖,人显得富态,穿一身深蓝袍子,见自家女儿久久不认错,素来慈祥的脸上起了怒意,

    “我说,这三年又是缠着我找夫子,又是跟着我跑去巡田,原是存了这等叛逆心思,女儿家家不想些正途,成天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如今更是要反了天不成?!”

    温培元气得满脸通红,转头去看何莞,“都是你惯的!越来越不像话了!”

    温元培比起何莞要更宠温丽湘,平时小打小闹,女儿撒撒娇也就过去了,可此时倒是真动了怒气,闹这一出,不得把整个家族都往火坑上推!

    温老爷子面上实在挂不住,只得把慈母多败儿的名头往何莞头上一扣。

    何莞自然知道温培元是何想法,没理温培元,走到温丽湘身边,声音软了下来,“昭昭,你说说为何要去参加科举?”

    温丽湘低头,不敢看何莞,手指扣着襦裙上的印花图案,大颗大颗的泪从眼眶快速滚出来,鼻尖发红,看起来委屈极了。

    温元培这时也走上前,显然是着急了。

    何莞转过头看看他。

    温培元捺下步子,哼了一声,语气强硬道:“看看,她倒还委屈上了!”

    温培元顿了顿,声音缓和下来,“前阵子媒婆又来找你娘说了成家那小公子。那小公子我也瞧过,品行端庄,相貌堂堂。之前你娘给你说婚事,你老是推三阻四。如今你也有十八了,过两日我便去找成家商议婚事,省的你无事可做,竟动歪些歪念头!”

    温丽湘猛地抬头,眼睫上沾了泪,更显得楚楚可怜。

    涌前世双亲头颅被砍画面尽数袭来,让人直犯恶心。

    她不自觉放大音量:“阿爹,我不嫁!”

    素来乖巧的女儿一再忤逆自己,温元培刚刚下去的火又窜了上来,“由不得你不嫁!”说完,便甩袖出了正厅。

    温丽湘哭得像个泪人,抱住何莞直摇头,“阿娘,我不嫁,不嫁……”

    何莞长叹一口气,她还从来不知,自己女儿这般弱不禁风,竟存了如此离经叛道的心思。

    她叫来寸心道:“未到成婚之前,看好小姐。”

    寸心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温丽湘,不由得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被何莞从人贩子手里偶然救下,才有了机会跟在温丽湘身旁服侍。

    这三年,温丽湘频繁做噩梦,嘴里常念叨着参加科举,寸心察觉出不对劲,才禀明何莞。

    ·

    “咳咳……”

    温丽湘半躺在暖榻上。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天气渐暖,温丽湘身上还穿披着冬衣。

    她因咳嗽眼眶泛红,眼底渗出生理性的泪,面色十分苍白,整个人孱弱得不行。

    木梨坐在床边,边给温丽湘喂药,边用绢帕擦拭温丽湘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药渍。

    自小姐闹了那么一出,随后又想了许多办法出府,又是翻墙,又是借着各种由头出府逃跑。

    老爷夫人也是真生了气,本来准备来年将小姐嫁出去,生生提前了大半年。

    大婚之日便在后日。

    前不久小姐又得了风寒,眼瞧着越发消瘦下去。

    木梨眉头微蹙,眼里满是心疼,“小姐,寸心就是个没良心的!你也就别折腾了,身子都被磋磨得不像样了。那成家小公子前不久来府上送聘礼,我远远瞧上过一眼,待人温和有礼,是个良婿。”

    木梨以为自家小姐是不想嫁人,才生出了那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只好温言劝说温丽湘。

    温丽湘摇摇头。

    掐着日子算,离五月制举仅有堪堪两月半,原本的计划全打乱了。

    温丽湘垂着眼睫去看屏风旁边,放置的大红酸枝螭纹闷户橱。

    橱面上金丝双层广绫大袖衫嫁衣,叠得工整,旁边摆着打造得繁复的精美凤冠,闪烁着细碎金光,在略显略显暗淡的屋子格外引人注目。

    温丽湘有些被迷了眼,阿爹阿娘是疼她的,连嫁衣凤冠都是最好的行头。

    她又怎能让前世结局再次在她眼前上演?

    惨白的脸颊划过不间断的泪,就是这一哭,也花了她好一番气力,她轻轻抓住木梨端药的手腕,氤氲着水光的眸子满是悲哀,

    “木梨,我不能嫁,不能嫁……嫁了阿爹阿娘可怎么办……”

    木梨从没见过自家小姐哭得这样惨,灵机一动便在温丽湘耳边几句。

    寸心站在屏风外面听着温丽湘的哭泣,心中愧疚更甚。

    ·

    红装十里,锣鼓喧天,八抬大轿。

    温氏夫妻给了温丽湘最体面的婚礼。

    新婚轿左右颠簸,温丽湘凤冠霞帔坐入轿中,掀掉盖头,悄悄掀开轿帷一角,远处青山连绵,便知时机到了。

    “停轿。”温丽湘稳稳喊了一声。

    媒婆头戴了一朵大红花,宽大肥厚的嘴唇旁边有颗大黑痣,招呼轿夫停轿,谄笑问道:“姑娘可是有事?”

    温丽湘直接出了轿子,“我想小解,实在有些忍不住,还请妈妈见谅。”

    温丽湘话说得温柔又诚恳,实在让人反驳不起来。

    媒婆想起温家主母务必看好小姐之类的话,眼珠子转了转,便又笑道:“自是如小姐愿,只是这荒郊野外的不安全,老婆子我便陪着小姐一起去吧。”

    温丽湘拢在婚袍里的手紧了紧,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不能失败,再不成就赶不上制举了!

    温丽湘捺下焦躁,浅笑道:“不用了妈妈,我自己去就好。”

    媒婆还欲再开口,随行的寸心道:“奴婢陪小姐去。”

    温丽湘绞着袖子没反驳,寸心跟着总比媒婆跟她去的好。

    待瞧不见轿子,温丽湘想着如何摆脱寸心。

    寸心突然跪在地上,眼眸泛起了泪光,“还希望小姐不要落了寸心,寸心只愿永远服侍小姐。”

    “寸心?”这实在出乎温丽湘的意料。

    连早已备好马车,躲在暗处接应的木梨也是一怔。

    她这些天可没少骂寸心白眼狼。

    “木梨今日并没有随嫁,奴婢这才猜测……”寸心揪着衣裙边,连忙表忠心,“奴婢知道错了,小姐才是我的主子!”

    温丽湘扶起寸心,叹了一口气,“你有你的难处,我并不怪你。既你愿意同我随去,那便一起吧。”

    隐在暗处的木梨冒出来哼了一声。

    ·

    温丽湘一行人紧赶慢赶才赶上制举。

    制举不比科举,但来参考的人也不少,甚至还有参加过科举的进士来凑热闹。

    长安城现下可谓是麻衣如雪,满于九衢。

    温丽湘刚刚安顿好,便马不停蹄赶往尚书省报道。

    尚书省掌管六部,天南地北的考生需要将家状交由户部衙门官吏审核。

    官署内还亮着灯火,堂首坐着一位户部考员,温丽湘将家状递给考员。

    考员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眯着眼睛将家状放到烛火底下看了看,顿了一会道:“江陵温氏温非?”

    温丽湘浑身都抖了一下,毕竟是伪造的家状。

    温丽湘从前哪见过官,那乌纱帽就是对她最大的震慑,何况前世裴肃朗下令亲自砍了她的脑袋!

    她嗫嗫嚅嚅,声若蚊蝇,“是。”

    考员难得抬起头瞧她一眼,打量温丽湘那细小身板,耷拉下眼皮,浑浊眼睛动了动,便知此人在考场上是个什么水平。

    一个字,悬。

    老考员将家状递给她,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温丽湘松了口气,唇边不自觉浮现一抹笑意,

    “谢谢大人。”说完,小跑着出了户部衙门。

    温丽湘前脚刚走,后面一身绯袍的裴肃朗便从侧廊走了过来。

    天已经黑透了,裴肃朗只能隐约瞥见温丽湘的一抹暗影,锐利的凤眼微微眯了眯。

    此次制考是裴肃朗亲自监考,来户部衙门打一圈也不算稀奇。

    考员颤颤巍巍起身,要给裴肃朗行礼,裴肃朗稍微俯身拖住考员的手。

    衙署内亮了不少烛灯,一股脑地倾泻在裴肃朗身上,映衬他半边脸。

    鼻梁挺直,唇角微弯,唇边便有个指甲盖般大的酒窝,恰好中和了他眉眼所带来的锐利。

    “先生不必多礼。”声音更是朗润,简直如沐春风。

    扶人动作做完后,他又摆摆袖袍,站得比松柏还要挺直。

    气质儒雅,谦逊有礼。

    老考员摸了摸胡须,心下暗自赞叹,果不愧是今朝最年轻的尚书令。

    裴肃朗还在凝神望着衙门外面,那里早已没了温丽湘的身影。

    他的眉头微蹙,敛了笑意,眉眼之间的凛冽便又再显了出来。

    此次他要督办的水利工程正是荆州到司州一线,起于南郡,这江陵温氏是江陵的豪强世家,不为官,但坐拥田产上万亩,委实不算小数目。

    修建水利事关田地,他特意打探过江陵温氏的情况,其温氏夫妇膝下只有一名体弱多病的女儿。

    若是他没听错,刚刚那人分明就说出身江陵温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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