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不知是加尔诺的话刺激到了他,还是劳累到了极限,他感觉喉头忽然泛上来一股腥甜。侍卫将剑抵在他后背催促他离开包厢,他的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样,眼前发黑,随时都有可能栽倒下去。

    他忽然觉得可笑,如果当初他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还会想要追寻真相吗?

    “不要信他的话……”一个微弱的女声轻轻说道。

    他循声望去,望见了包厢角落里坐着的女子。她穿着黑色的曳地长裙,镶着蕾丝的高领遮住了纤细的脖颈,明明清丽的五官,却涂着过于厚重的□□,显得整张脸病态而憔悴。袖口露出的一截胳膊上满是乌青,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女子有些慌乱拉了拉袖子,想要遮掩手臂上的伤痕。

    她翡翠色的绿眸黯淡无光,像是一块被污泥蒙尘的玉石,蜷曲的黑发像是打了结的海草,无精打采地垂在胸前。她望着付提亚的眼神,像是在濒死的人在向他发出忠告——不要相信加尔诺,否则你会变得和我一样不幸。

    “快走!”侍卫加重了手中剑尖的力道,他不得已只好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他像苍蝇一样般被赶出了包间。说实话,他没有想到加尔诺竟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他。加尔诺根本懒得弄脏自己的手处置他,如果付提亚真的像预言那样带来了灭国之灾,加尔诺恐怕会兴奋得眼冒精光。像他这样蚕食他人痛苦为乐的人,巴不得所有人都陷入苦难的沼泽。

    然而劫后余生的付提亚,却不知该将脚步迈向何处。

    如果加尔诺说的是真的,他的养父巴德尔骗了他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巴德尔根本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在火刑中救了付提亚,还收留他将他抚养长大,只不过因为他是利尼坦的皇子,是一块绝佳的、用以对抗王族侵略的挡箭牌。

    或许出于对亲生骨肉的保护,亦或许出于对天煞之子的忌惮,害怕巫族借助他的力量犯下滔天罪行,让灭国的预言成真——总之,维纳利斯不敢再涉足圣洛哥村,更不敢动巴德尔的族人,也默许了付提亚成为巫族人质的这一事实。

    虽然他从未亲口承认,但他心里早已将巴德尔视作了父亲的角色。哪怕对养父心存怀疑,他依旧是付提亚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教会了付提亚打猎,教会他为人处事的原则,带着他游历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他曾无数次在猛兽的口中救过他,替他甩开官兵的追捕,在他失落低迷的时候开导他。他对他很严厉,但他依旧是他最坚实的靠山,将他小心保护在身后,没有让他受过一点伤害。

    可如果巴德尔对他的保护和照顾,只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让他放下对巫族的戒心呢?对真相毫不知情的他,俨然是个完美的人质。难怪巴德尔不让他学习巫术,这样他就永远没有抵抗的能力,永远只是枚乖巧听话的棋子了。

    虽然早有这样的预感,但当真相被加尔诺揭穿后,他的心依旧被狠狠刺伤。

    可笑啊,多么可笑,他竟在巴德尔的谎言中活了整整十七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巴德尔果然也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还要残忍。他给予了他虚假的光明,而如今当这束光幻灭,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根本没有光亮。

    ——从来没有。

    “付提亚!”一道喑哑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混小子,你他妈的聋了吗?我在叫你,你听见没有?”

    包厢外的走廊只有几扇通风用的小窗,他借着昏暗的光线分辨了半天,才隐约在地面的阴影里看出了人形的轮廓。

    ……他们怎么把佛格扔到这里了?他不是已经被判了死刑吗?

    “你他妈的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我之前虽然待你不好,但毕竟我们师徒一场,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不管啊!”佛格急得都破了音,却又怕动静太大引来周围侍卫的注意,只能压着嗓子向他低吼。

    他方才没有注意到,走廊里隐约飘散着一股难闻的骚味,靠近佛格趴卧的位置后,那股臭味愈发明显……

    短暂的沉默后,付提亚无情地揭穿了这件事情,“师父,你被吓尿了吗?”

    “别瞎说,我他妈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付提亚冷睨着他。

    “好好好,我认,我认。那猢狲拿刀对着我,刀刃都嵌进我皮肤了,我确实被吓着了,一下子没忍住,就……”佛格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在付提亚面前示弱,“臭小子,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当时在酒吧喝酒呢,一帮带刀侍卫就冲进来把我围住,逼问我见没见过丘易尼,他们的样子别提多凶神恶煞了。我为求自保,只能向他们说了实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丘易尼?”

    “那帮侍卫给看了张画像,我靠,别提跟你多像了,那时我才知道你就是丘易尼。我当时还生气来着,你个死刑犯居然潜藏在我身边那么久,害我差点被冤枉成了帮凶。”

    “如果你是被胁迫的,加尔诺为什么要给你赏金?”

    “这……”佛格心虚地不敢与他对视。

    “不说算了。”付提亚拔腿就要走。

    “我说,我说!他们把我带到亲王面前,亲王说如果我能帮助他找到你,他就给我一百金币。我当时财迷心窍,就答应了……”他的声音小到细不可闻,“我找了一个晚上都没找到你,也不知道你这个混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今天午时,他们叫我来斗兽场认人,再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发誓,我现在他妈后悔死了,要是当时不贪那一百金币,就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我贪得无厌,我臭不要脸,我罪该万死……但我求求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放在一周以前,付提亚根本想象不到,佛格在他面前跪地求饶是怎样一种场景。他的手脚都被麻绳捆着,整个人以诡异的姿势勉强保持着平衡。死鱼眼里泪光闪烁,鼻涕像冰柱一样倒挂着,一副痛心欲绝的模样,仿佛真的在虔诚忏悔着以前犯下的罪过。

    “混小子,你要是救了我,我他妈命都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要是想把之前的气撒在我身上,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真的,我他妈根本配不上当你师父,我就是你仆人,我为你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佛格几乎要将鼻涕蹭到他的裤腿上,见他还不动容,直接冲着石地便磕下头去,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便狠狠栽在了地上,痛叫了起来,“哎呦——”

    付提亚哭笑不得地把他扶起来,“师父,您这是何苦呢?”

    佛格闻言立马抬起头来,眼里的泪水一半是被疼出来的,满怀期待道,“这么说,你终于肯相信我了?”

    相信他……呵,这辈子是不可能的。

    佛格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他唯利是图又满口谗言,趋炎附势又贪财好色——但他罪不至死。他不过恰好拥有了底层人最丑陋的嘴脸,他们同为被社会抛弃的可怜人,何苦为难彼此呢。

    他之前确实万分痛恨这个男人,但现在的他已经万念俱灰。救不救佛格,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那就救吧,看在他们两个月的师徒情谊上。

    “出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我们从此以后就是陌生人,听明白了吗?”他扯住佛格的衣领,冷冷地望着男人的眼睛。

    佛格变脸似的破涕为笑,“臭小子,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发誓,之后就算拿火钳子烙我,把我捆在铁椅子上,我也绝不会透露半点关于你的信息!”付提亚将他松绑后,他揉着酸痛的手腕站起身来,狠狠地踩了几脚麻绳,把它想象成了加尔诺亲王和绑他的侍卫,低声唾骂道,“妈的,一群不得好死的家伙,赶紧给爷滚去地狱。”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侍卫一定很快会过来查看。

    “认路吗?”付提亚问道。

    佛格点点头。他们在幽暗的长廊里走了片刻,右手边出现了一个楼梯间。佛格给他使了个眼色,独身先走了几步,过了一会儿后,他的声音从楼道里传了出来,“下来吧,连个鬼影都没有。”

    连下了两层陡峭的石阶,眼前的视野忽然豁然开朗。椭圆形的斗兽场地再次映入眼帘,他们已经来到了观众席的中等座。与上等座封闭的包厢不同,这里的人们坐在长条的阶梯状看台上,楼梯间与观众席相连,他们一眼便能看到场中央的赛事。比赛正焦灼地进行着,就连楼梯口的两名侍卫都被吸引了注意,屏息凝神地捏着拳头,似乎在默默为选手加油鼓劲。他与佛格对了个眼色,便蹑手蹑脚地从侍卫的身后溜了过去。

    就在这时,观众席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叫喊。付提亚被吓了一跳,蹙眉往场地打量了一眼。只见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正踩着秃鹫的尸体,咆哮着宣称比赛的胜利。观众席一下子炸开了锅,人们高声呐喊着胜利者的名字,将手中旗帜和彩带往下抛去,更有甚者站到了石凳上面狂舞,显然已经兴奋得失去了理智。

    场地中央的选手变回了人形,秃鹫的原身是个年轻的女子。她的尸体被狮爪撕碎成了两截,血泊中肠子内脏流了一地,惨不忍睹的景象让人不忍直视。然而看台上的观众,却对那具可怜的尸体视而不见,他们猩红的目光已经被疯狂充斥——此时此刻,他们显然已经失去人性,变成了一头头狰狞可怖的怪物。

    人们的疯狂投影在他茶褐色的眼眸里,他的目光变得愈发冰冷,像是要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快走啊,臭小子,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佛格挥手向他催促道。

    他瞥了一眼佛格,“你身上还有钱吗?”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突然问这个?”佛格诧异地望向他,随后气急败坏地回答道,“一分都没有!那两个绑我的猢狲把我身上的钱全他妈的给抢走了!”

    “没什么,我改变注意了。”他冷笑着再次望向人群,“师父,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么?不如今天,我在斗兽场的看客身上给您赚最后一笔,为您饯行吧。”

    温莎城南的酒馆是名流贵族的聚会之所,室内装潢效仿宫廷的雕栏玉砌,幽雅宁静的氛围更是让酒馆的品次更上一层楼。这样不俗的酒馆,自然有着相匹配的价位,谢绝一切无钱消受的普通百姓。

    但在这个晴朗的夜晚,酒馆却迎来了两个衣着寒酸的低层贱民。酒馆招待一脸嫌恶地前去驱逐,谁料那长脸瘦汉径直向她扔了一包沉甸甸的金币,“你可注意点,爷不是你好惹的。好好招待,把爷伺候开心了,爷再赏给你。”

    旁边鼻青脸肿的小跟班笑着附和道,“带我们去最好的包间,你们店里所有菜,全都给我们端上来。”

    招待虽然不愿为贱民服务,但在这样的生意场上,有钱即是客,她只能腆着脸对他们毕恭毕敬。至于他们的钱什么来路——根本无人关心,只要他们愿意在这里消费,酒馆敞开门恭候他们的大驾光临。

    “你再详细地跟我说一遍,你在拿到钱之后,怎么把斗兽场的那帮守卫给撂倒的?”佛格乐得嘴都合不拢,发黄的牙齿上还残留着饭菜的酱汁,吃相与优雅一词基本无缘。

    付提亚浅笑着又抿了一口酒,绛红色的酒液顺着喉管滑入肚中,在唇齿间留下沁人心脾的回甘,使他不由再次感慨——上等酒馆里的琼浆玉液,与贫民酒馆里的糟粕,简直是天壤地别。

    “师父,我都讲了五十遍了,我只撂倒了一个人,然后把他拽到角落,跟他互换了衣服。那群守卫只认衣服不认人,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倒下的守卫被踹醒之后,骂骂咧咧地出手报复,不一会儿,他们就乱成一锅粥内斗了起来,我也趁乱逃了出来。”

    “妙啊,真是太妙了!你这臭小子平时蠢得要死,关键时刻还挺机灵,哈哈哈哈,你是怎么想出来着鬼点子的?你替我赚的这些钱,足够我下辈子吃穿不愁了。”佛格洋溢在幸福的光辉里,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自从遇见你以后,我可真是财运不断,这么想想,我确实太不像话了,怎么会把你给出卖了。你哪是什么‘天煞之子’,简直是我的福星啊!”

    听到那个词的一瞬间,付提亚的眼神忽然失去了光泽。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还是微笑着与佛格碰了杯,“师父,吃完这顿最后的晚餐,我们就要分别了,您就没有什么其他话想对我说吗?”

    佛格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脸色一变,“我警告你啊,爷喝得正高兴呢,别说些有的没的。”

    他没有理会,出神地望着杯中的酒液,“师父,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会成为您的跟班吗?”

    男人又啃了一口手中的鸡腿,肥腻的油脂顺着他的嘴角流淌到了胡须上,含糊其辞道,“不就是想跟我赚钱嘛。”

    ……这老流氓还是一点没变,一提到关键的问题,就开始装傻。

    “佛格,你清楚我在说些什么。”他不由提高了语调,饭桌上的气氛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顿了顿,他又觉得没必要跟这个老头较真,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你根本不知道什么真相,那个故事,大概也是你道听途说的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不恨你,你只是让我看清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模样,看清了它的狭隘腐朽,虚伪不公。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你过着这样的日子,还能活得逍遥自在,毫无顾忌。若我是你,早就撑不下去了吧。”

    佛格沉默了很久,就当他以为佛格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的时候,却听见他忽然轻声重复道,“逍遥自在……”

    他自嘲般从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自暴自弃还差不多。”

    他瘦削的脸颊因为酒意微微泛红,那双微凸的鱼泡眼难得地陷入了浑沌,他咀嚼着口中的肉,但显然心思已在九霄云外。过了一会儿,他语速缓慢地说道,“我也曾和你差不多,不安现状,愤世嫉俗。什么行业我都尝试过,给人擦鞋、洗碗打杂、搬砖盖瓦……一边抱怨着社会对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不公,一边又不敢干出格的事情得罪那些贵族,在社会的罅隙中唯唯诺诺地活着。”

    他叹了一口气,“罢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干脆实话告诉你吧——我确实骗了你,我不知道巫族的人为什么要救你,我他妈怎么知道那帮叛国贼怎么想的。但有件事我从来没有说谎……”

    “——十七年前,我曾亲眼目睹过你的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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