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还是恍恍惚惚的。一年半前发生的事那么不真实，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直到现在，我好像还踏在柳絮做的棉花上，浑身发软，虚惶惶的，什么也不想做。或者，这是一场梦。也许明天醒来时，时间和空间又将在分裂，破碎，舞动，跳跃后重新粘合。时事易变，没有什么可操心的，我总是累的很，困劲又上来了，再睡一会儿。一年半前，当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时，等待我的并不是熟悉的挂着全家福铺着木地板的卧室，而是罗汉床、茵褥、几案、香炉、灯烛、帐幄、帘幕、珠帘、玉玦……一间古朴华丽却不显陈旧的屋子。这里不是故宫或某个古代遗迹，这里的摆设的物件看起来都像是刚刚置办不久的。这里是横店吗？不大可能，这些纹理紧实的原木不像是道具……这是哪儿？这间屋子并不让我反感，甚至生不出对未知的恐惧，只是一切都奇异的大，反倒像是我变小了，我隐隐有些不安，这是一场梦吗？当我尝试揉搓混沌的额头时，我看见了一只短小丰腴的手，我几乎忘了把它放下。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十五分钟，或者更长，我还是不敢相信我变成了一个四肢短小稚嫩，不会走路，甚至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做好这个莫名其妙的怪梦，可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不停的呼喊求救，可这呼喊一出口就变成了咿啊不清的哭号。我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不一会儿，就进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穿着打扮倒是与这间屋子契合的很。娇娇俏俏的小丫头，脖颈比常人略长些，头上盘着两个髻跳着走进来，莫名的熟悉又陌生。她看我直勾勾的望着她，反倒面露喜色笑着急匆匆的出去了。接着，她带回了一个衣着华丽端端庄庄的年轻女人和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年岁稍大的女人。那年轻女人匀称的身子微微发福，眉眼间芳华还没有逝去，只是眼角有些笑纹，像是常年含着笑，一双丹凤眼倒不显媚色，却是看着慈善，典型的中式美人，并不招人讨厌。她把我抱起来，看着我又哭又笑，与身旁的人兴高采烈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像是除中国外任何一个国家的方言。困惑到了极点，我反而平静了下来，静静的看着她们叽叽歪歪的说些和我没有半分钱关系的话——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这女人哭够了，闹够了，我也累了，婴儿总是累的特别快，很快我又沉沉睡去了。我本以为，再一次醒来这梦也就该醒了，没想到直到现在也没醒。单调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渐渐明白那机灵女孩就是“我”的侍女，叫做霓儿，那年轻丰腴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王素，而那老妈妈就是母亲的身边人，“我”的奶妈，姓赵，“我”应该叫她嬷嬷。至于那天她们究竟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能凭借这些日子学会的语言隐约猜出个大概。她们大致是感叹“我”没有变成个瞎子吧。后来我听说“我”的父亲在我睡着时也来看过我，顺便为“我”起了名字。公元前827年，唐文宗大和元年七月初七，范阳卢家新得的小娘子终于睁开了眼睛。霓儿忽听见房中的小娘子啼哭，忙放下手中的茶器，边叹气边往房里走。这小娘子也命苦，到这世上也这许多天了，眼睛也还睁不开，怕是往后要睁开也难了。可苦了夫人主人，虽说保住了两个郎君，可这家中第一个嫡出小娘子就没有眼睛，怕也不是什么好事……霓儿正要把自家小娘子抱起来，却看这孩子竟瞪着眼睛看自己，一时便忘了动作。待到反应过来，忙笑着往外跑，边跑边喊：“小娘子睁眼了！小娘子……”还没跑到自家夫人身边，就被赵嬷嬷叫住了。“莫要喧闹，夫人正睡着，夫人难得睡熟，莫要惊扰了”。赵嬷嬷朝里屋望了一眼，接着说：“也是夫人平日里对你们太骄纵了些，若是主人在这儿，必少不得一番训斥……”“霓儿是一时高兴没了分寸，嬷嬷莫怪。夫人若是听了霓儿的话，定是要夜夜熟睡。”“何事？”“小娘子睁眼了！”不多时，霓儿把赵嬷嬷和王素带到了婴儿身边。王素看着自己的新生不久的女儿睁着漆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自己，心中一涩，轻轻的抱起她，护在怀里，这是她时隔十六年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她向身旁的赵嬷嬷说：“云袖，你看三娘，你快来看看她，这孩子眼睛生的可真好。我本以为这孩子没福分，想是此生难见耶娘面了，不想这孩子竟自己改了命数。也是我为娘的无能，生生让三娘受了这许多苦，这些天我竟没来看她几眼！”说着说着本还带着几分喜色的脸悲戚起来，话还没说完，便哽咽出了声。“夫人莫要哭了，当心气岔了身子，三娘刚见世，吓着三娘也不好。这些天夫人夜夜难眠，本就疲倦，再大悲大喜，身子可就熬不住了。现在三娘好了，夫人、主人总算是圆满了，夫人先将身子将养好，日子且长呢。”“三娘刚出世，就有些异常，纵你们不说，我也自是知道——这孩子嘴唇像给朱砂浸了一般，怕是给张道人说住了，替卢家子嗣挡了邪祟！既是挡了邪祟，那眼睛怕是也就睁不开了，可我还是盼着。一天，两天，等了七天，我不敢等了。是我欠三娘的，我怎么忍心看她，只好一日日的耗着，未想到还有今日。”“夫人何必怪罪到自己身上，三娘替卢家挡了邪祟，想是三娘随夫人，心慈善，不忍看卢家子嗣凋零，耶娘百年后无人祭俸。况三娘受皇天庇佑，现已好了，难不成夫人要让三娘的阿娘再受难吗？”霓儿见夫人哭声渐收了，轻轻讲：“今天一早便听见枝上的喜鹊喳喳叫唤，原是逢上了喜事，可见夫人主人是要圆满了，夫人怎要哭呢？”王素被这一老一少哄上了笑意，三人欢欢喜喜哄孩子入睡了。将入夜，卢文道回宅后，听闻女儿见了世，忙往后宅赶。婢子、仆妇退去后，卢家夫妇便守在三娘身前。王素见郎君只是看着，不曾逗弄孩子，悄声戏言问：“仕达不愿看看三娘的眼吗？这孩子眼生的美，倒像玄月一般，清亮的很。”“素素莫冤我，哪有什么不愿，不过不忍心吵醒这孩子罢了。”“仕达，是时候给三娘取个名字了吧？”卢文道皱眉思量了一会儿，不急不缓的开口：“前日闲来无事，翻起《诗经》，忽觉《齐风》中此句甚好：‘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不如就取‘琼华’二字如何？”“琼华？取美玉之意——自然是好。那小字呢？”“素素说三娘眸子清亮如月，不如小字就取为‘太清’？”“女儿家的小字，生生叫取成了男子的表字，如何使得？还是‘清儿’合意些。”“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