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四)

    陈川舟曾经有妈妈。

    在他五岁以前,村子里还蛮热闹的。他长得很像陈伟年轻时。

    陈伟家里很殷实,甚至是全县富有的,他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大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家有一辆车,真正的轿车。

    尽管在那个时候,私家车已经开始逐渐走进千家万户,但是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偏远小县城,一辆车是非常了不起的东西。陈伟甚至是他家的独生子。

    陈伟从相貌到家庭,无一不是一位理想的丈夫,同龄未婚少女嘴边谈起暗恋对象,陈伟的出现率也是最高的。

    他与陈川舟后来的母亲林秀禾恋爱了。林秀禾与当时的陈伟简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林秀禾是全县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之前县城不是没有大学生,但家里有些钱的便把孩子千方百计转到外面去念书,而县里苦读考上大学的学生,在林秀禾之前,也只有两个男孩子。

    陈伟读书不太好,他高中念完并没有考上任何一所学校。而林秀禾,不仅考上了大学,并且是一所正儿八经的一本,学的专业也是十分洋气的计算机。虽然林秀禾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学这个,但是她在搜查资料时看到“计算机”三个字时,就感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这几个字狠狠吸进去,从里到外被幸福包裹得紧。

    她学了很厉害的计算机,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县城。回县城的火车上她瞅着玻璃上的自己抿着嘴笑,因为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对象。她没有父母没有家,但陈伟说会给她一个家。她不很在意大城市的工作机会有多么多,她只知道遇见陈伟的机会大城市可没有。

    两个人高中是在一个班的同学。

    陈伟很聪明,但他不怎么努力学习。他说他对林秀禾是一见钟情,然后挖空心思追求她。林秀禾是好看的,所以她相信他的话。两个人在一起得顺理成章,世界上的姑娘们大多善良,男神是属于别人的对象了也不怎么伤心,从前暗恋过陈伟的女孩子也能坦坦荡荡地送上一句祝福。

    金童配玉女,多么美好的缘分。

    回到家乡,林秀禾带着开阔的眼界和满腹的新鲜知识,打算为人民服务,让这个小地方也走出大山。她自信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心上人,她认为他会支持,她设想了无数种陈伟会怎么答应,没有一种说陈伟会不同意。

    可陈伟听到林秀禾的计划,默默抽了一支烟,没搭腔。

    林秀禾的热情有些摇摇欲坠了:“……怎么了?”她盯着陈伟手里那支烟,思考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陈伟开口了:“你还没在外面跑够啊?”语气让林秀禾不太舒服。

    林秀禾皱了眉,她在外面看到了大城市的女孩子,她们穿新潮大胆的衣服,林秀禾第一次看到舍友的短裙惊得说不出话。当她在图书馆看到了有关妇女解放的资料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小城太落后了,这里的人大多很老脑筋,女性的地位并不高,所以她敏感地感知到了陈伟语气里的不悦与轻蔑。

    但她信任自己选中的男人,她尽量平和地说:“我学了那么多,我希望为咱们县多做点事。”

    陈伟抬眼看到她的眼睛,很快转换了一副面孔,笑吟吟地去抱她:“你误会啦,我爸说,要早点娶一个会照顾人的媳妇,他才能安心,才会把家产都赶紧给我交代干净……你先和我结婚,然后在老头面前咱们装几个月,等他走了我当然不会限制你啊,到时候你别说在咱们这儿,去首都考公我都陪你!”

    林秀禾被他逗笑了,在他怀里她幸福地想:是自己多想了,碰到这么好的男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于是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因为婚事办得急,仪式一类的不是很完美,但林秀禾不在乎这些。她想她用不着这些虚的东西多华丽,好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她也没有去找工作,陈伟说她念了那么多年书太辛苦,要清闲几年。

    陈伟顺理成章地拿到了家产,但林秀禾觉得有什么变得不对劲了。

    陈伟每天早上起得很晚,晚上又出去,半夜才回家。他烟抽得厉害,酒也喝得凶,每天回来都醉醺醺。

    但她没时间多想,因为她怀孕了。

    她早早开始思考孩子的名字,开开心心翻了几百首古诗词。

    最后她选了《早发白帝城》。

    她从小就喜欢李白的诗,所以她挑来拣去,还是选了这一首。

    “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句她反复排列,陈舟山还是陈山舟,她犯了难。

    然后她去了“山”字,加了“川”字。

    陈川舟。

    她自豪地告诉丈夫自己的妙想,丈夫的态度虽然有些冷漠,她虽然有些难过,但她已经学会安慰自己了:他最近很忙,没精神也是理所应当。虽然林秀禾不知道陈伟究竟在做什么工作,但她信任他,她认为结婚的两个人,如果连信任都没有,那是不会幸福的,怀疑彼此只会是庸人自扰。

    她甚至没有留意,随着离开校园的时间变长,她的观念已经越来越接近她从前忧心的老思想,同样也没有留意,“带着家乡走出大山”的梦想何时在心里无影无踪。

    如果林秀禾愿意出门走走,她会知道——村子里有人开了赌坊;而她的丈夫陈伟,则是赌坊的常客。

    可她开始在家一心养胎。四年急急镀上一层新思想,还流于表面来不及渗透到里子,就开始融化,渐渐露出里面十几年筑下的思想,并且在对丈夫与日俱增的依赖中加固着。

    她开始安于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在她的计划中有丈夫和孩子,独独缺了她自己。大家不再称呼她为林秀禾,而是“陈家媳妇”。她乐呵呵地应着,从前写字翻书,敲打键盘的手伸进了刷锅水。大城市带回来的化妆品搁置了,因为王家老二媳妇告诉她化妆品对孩子不好。

    孩子出生的那个上午,她自己在家。她只是感觉下腹一阵阵绞痛,没人送她去医院,没人告诉她怎么做,幸好陈川舟没有为难她,她独自就把孩子生出来了。那时是上午十一点,她盯着表很久,不会记错。

    然后她呆呆地等着,等下午一点陈家媳妇来串门,她和孩子才一起被送到卫生院。医生责怪她,再来晚些孩子就凶多吉少了,幸好孩子挺健康的。她有些后怕,又傻乐。

    林秀禾心里埋怨丈夫不在,但又忍不住期待他看到孩子时的模样。

    等孩子五岁时,她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不对了。结婚时公公郑重其事地交到陈伟手中的钱被他锁在红漆柜子里,林秀禾一直没动过,等她无意间在一个午后发现柜门没上锁好奇拉开时,她吓得几乎叫出来——

    里面是空的,没有一分钱。

    她呆坐到夜幕降临。

    林秀禾质问一身酒气归来的陈伟,陈伟被问得急,一拳挥向她已经容颜见老的脸。

    “臭娘们懂个屁!老子在赚大钱……”

    林秀禾怔怔地看向地上,那是被打掉的一颗牙齿。

    ……从前,不是这样的啊。

    陈伟气哼哼地去炕上睡觉。良久林秀禾回忆起了大城市的姑娘们,和她自己的梦想。

    第二天陈伟照例拍拍屁股走了:不就是打老婆?哪个男人不打老婆?

    林秀禾熬到中午,把儿子哄睡着,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走之前,她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再没回头。

    她买了最近一趟火车票,去了从前读书的大城市。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带上儿子。

    小小的男孩躺在炕上酣睡,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来不及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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