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橙走出东街胡同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正是饭点，各家飘出浓郁饭菜香。左一脚醋溜肉段，右一脚京酱肉丝。月亮将圆不圆挂在漆黑夜空，隔着胡同口一棵繁茂榕树望得并不真切。
叶橙走得慢，不过几百米路程走了近五分钟，等在路旁时还在犹豫。
直至一辆黑色辉腾降下车窗，瞧见那张熟悉的脸，她才慢吞吞走过去拉开后座车门坐进去。
“不好意思啊，家里有点事耽搁了，等很久了吗。”
车厢内只他们二人，许久没听见回话，叶橙只得自顾自摸摸鼻子，望向车窗外。
这座城市华灯初上。
叶橙车技不太行，虽说才成年不久就拿到驾照，科目二科目三都是一遍过，没多给驾校交一分钱。
但平日出行仰仗司机，和朋友出门众人同样不敢让她碰车。多年来车技一直在原地打转，就如同这弯弯绕绕胡同，换作是她回来都不敢开车，就这么看着他熟门熟路拐到大路上，终于听见顾青李开口叫她。
驾驶座上男人依旧穿着上回所见那件黑白拼色防寒服，头发因为有段时间没剪，显得过长，发尾略略擦过衣服。
“叶橙。”
她后知后觉应：“啊，怎么了。”
“帮个忙，借手机开下导航。”
叶橙看着他没什么情绪挥了下自己手机，一字一句解释：“手机快没电了，充电线也忘了带，不太认路。”
叶橙便开始低头摆弄自己手机，问：“还是市三院吗。”
顾青李就是在这时才侧眼睨她，又速度极快移开目光。
“嗯。”
同一时间，叶橙在导航软件敲开了市一医院地址，按下路线按键后，显示离他们所在地约八公里。又觉着他忙开车不太方便，顺便伸长手帮他卡在手机支架上。
一路再也无话，除去那道导航机械女声。
包括两人抵达医院，叶橙与他并肩坐在外科科室等候区。这个点的医院依然人多，抱着襁褓中婴儿的家长，手肘受了伤打着石膏在等待叫号的年轻学生。
医院众生百态。
对比之下，两人夹杂在其中显得实在安静生疏得多。
几次叶橙想开口翻找话题，但两人关系在十天前，说到底只是个多年不见偶然碰上的高中同学。
加上这些年一点接触都没有，对方生活与互动空白一片。
也想问他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回的北城，最近在做些什么，为什么都不联系他们。
更重要的是，当年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
不止是她，班里，胡同邻居，连一向自诩师大附中交际花的高中班长提起他时都是只能以“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过”三连带过。
时间像一层看得见摸不清屏障，轻易将人割开两端。
唯一一次是叶橙想起些什么，抿了抿唇才开口。
“顾青李。”
他顺势看过来，只应了个单音节。
“嗯？”
“你有微信号吗，为什么我搜手机号找不到你。”
这回换成顾青李沉思片刻，在记忆里翻找着。
“是吗。”
“可能是关掉了手机号查找。”
叶橙动作倒是很快，闻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二维码：“没关系，那我们可以现在加一下。”
“……”
但顾青李没说什么，真给她加了。
剩下时间里，叶橙都在低垂着脑袋。所幸头顶的电子叫号声救了她一命，声音回荡在大厅，叶橙只听见第一声就朝他晃了晃手里的号码牌。
“到我们了，走吧。”
医院无论何时人都多，有人推着轮椅，手里高高举着吊瓶从他们面前走过。莫名被挤了下，顾青李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叶橙却不太习惯如此突然拉近距离，在他靠近之余往后退了半步。
顾青李就是在这时回头看了眼她，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怎么不走了。”
叶橙简直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没事。”
再抬头去看时，注意到他比起学生时代真的不太一样了。
曾经瘦到风一吹，宽大校服就鼓起一大块，现在的他就是完完全全的男人身材，叶橙得仰头才能看清人。
今天是顾青李手上伤口拆线的日子，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真正看见顾青李在医生指示下挽起衣袖，手臂上几道伤口，最长那道甚至长约十厘米时，额角还是跳了跳。
心底愧疚心更重。
医生正在洗手台前洗手，头都没回嘱咐他：“衬衫扣子解开，袖子再挽高一些。”
当事人显然比她淡定得多，照做了。
从叶橙角度看，能看见男人长且翘的睫毛，瞳色很浅，右眼眼角一点泪痣格外明显。在回答完诸如“伤口有没有发痒化脓”“有没有保持伤口干燥避免沾水"”等问题后，医生走过来，捏着他手臂看了看伤口情况，才拿起了医用镊子和剪刀。
“恢复的不错。”
“别乱动啊，拆线不疼的，如果疼的话和我说。”
医生声音很轻，手拿镊子目光专注。叶橙却不太忍心继续看下去那道伤口，借口去趟洗手间出了病房。
走廊有个在哭着闹着不想打吊针的小孩在吵，家长护士怎么劝都没有用，周围一圈人在等待之余，本着找点乐子的心态看热闹。
吵闹声，交谈声，吵得人脑壳都疼。
叶橙不禁走远了一些，在对面科室门口停了下来。
她继续叹口气，又是在网上搜有什么好用的祛疤药膏，又是托人问要是受伤了留了疤该怎么办，做医美有效果吗。
就在刚刚，叶橙才注意到他手真挺好看的，是那种见了会被发到手控bot的手。细长有力，青筋凸出，但是不会太抢眼。
留疤可就难看了。
好友回得很快，效率高，很快发过来几条药膏链接，以及一条语音。
“你自己翻翻买家秀和测评，我可不保证效果。”
“知道知道。”
“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哪受伤了？”
“不是，你别管了。”
正当叶橙在一条条点开链接，货比三家对比疗效，看卖家秀，看品牌，看成分。想着是买哪支，或者都买了试试效果时，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但叶橙看得入迷，直到人又重复了遍，她才迷茫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对人。
两人都高，叶橙视线却是先落在了她身旁高大男人身上，有点迟疑该不该这时候过去。
就在她犹豫时候，云栀已经走近了。
“叶橙。”
“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云栀平日里不穿高跟鞋，裸高都足有一米七。叶橙只有一米六出头，故而看人都得微微仰头看。
“你怎么在这，生病了？”
云栀示意她们身处何地，同时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明显的关心和善意，但叶橙听着却不太舒服。
叶橙：“不是，陪朋友来看病。”
又出于礼貌反问：“你呢。”
云栀这回低头笑得温柔，晃晃手里粉蓝色的保温桶。
“陈周这几天一直感冒，让他就在医院拿点药吃也不听。这不是好不容易等到调休放假，我来给他送点梨汤，顺便等他下班一块走。”
听见这个名字，叶橙下意识看向她身后不远处那道身影。
惯常打扮，白大褂，里头是一件灰色线衫。金丝眼镜，此时正低头在看手里几张东西，下颌线明显。
似乎察觉到她们在谈论他，薛陈周看了过来，朝两人微微点头。
叶橙也点头，同时快速垂下眼睫，但忍不住，眼神落在他们身上徘徊了会。
不得不承认两人其实很配，不论是气质或者外貌。
薛陈周还有事情要忙，才待了一会就要离开，走之前敲了敲右手腕表表盘示意云栀。
明明隔了老远，叶橙看懂了他的唇语。
“闲聊可以，记得注意时间。”
叶橙目光却停留在他手上那块表。
那是薛陈周二十二岁时，自己送他的生日礼物。
小贵，还特别难买，她在专卖店排了快半年才排上。
当时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她甚至给薛陈周妹妹薛卿卿——即便两人并不对付，也买了块同品牌的，直接刷爆了她信用卡。
那会叶橙还在上学，存款不多，每个月生活费就那些，多的爷爷不肯给。
虽说买完礼物，很长一段时间内穷到连一日三餐都要靠好友们救济，吃百家饭才勉强撑了过去，到底是高兴的。
记忆像只没熟透的青皮橘子，一捏就泛酸。
还是云栀主动小声和叶橙解释：“不好意思啊，说好今晚回东街胡同吃饭的，待会陈周弄完我们就要走了。刚刚奶奶就在催了，真不巧，不然还能一块吃顿饭，我知道有家餐馆不错的。”
“下回遇上带你去啊。”
叶橙目光才从那块表上收回，刚想要说没关系，不差那一顿两顿。
云栀收了笑，比她更先注意到有人一直在看着这边，直接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后看：“那位是，你朋友啊？”
“……”
完了。
差点把这事忘了。
叶橙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迅速回头看了眼。
正好找到借口，扔下句“我朋友找我有事”就转身离开，直接扯着顾青李的衣袖把人往科室等候区带。
这时科室里人少了一些，就几个病人穿着条纹病号服在闲聊，护士端着金属托盘路过。
叶橙却觉得也没什么解释必要，无非就是他看到的那样。
在原地缓了半天，自嘲似地舒一口气。
良久，叶橙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道歉：“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顾青李低头睨着她。
就在叶橙以为他真生气了时，顾青李只是把手里账单捏得哗啦啦响，没提这茬，而是轻拍了下她脑门示意她回神。那纸很薄，一点不疼，然后把账单塞到她手上。
“还行。”
“等半天没等到你人，以为就这点药费就把你吓跑了。”
“去交了。”
叶橙：“……”
你倒是使唤得很顺手。
但她确实来医院前就说好医药费和额外费用都她出，千万千万别插手。
叶橙接过那沓账单翻看两眼：“那好，你在这等我一会。”
结果到底因为这层的自助缴费机齐齐罢工，只有一台能用。叶橙不想和他们挤，就站在不远处揣着兜看着。
好不容易轮到叶橙，又有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凑近，询问能不能让她先交钱，她着急走。
叶橙看一眼她怀里脸烧的通红，额头上还贴着退烧贴的小孩，点头：“可以。”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两人走出市三院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直至坐回车上，顾青李在等红灯间隙敲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正在垂着脑袋打着手机手电筒在一盒一盒翻看塑料袋里药膏。她额前有碎发，平时长发就规规矩矩别在耳朵后，上次在大学城遇到倒是扎起来的。
但脑后落了一束，几次顾青李想提醒她，可她看他眼神就像个第一次见的陌生人。
她倒是没怎么变，顾青李觉得神奇，或许是因为娃娃脸，脸型很抗老。
眼睛依旧很大很圆，想事情的时候会下意识皱眉，脸颊微微鼓起，像某种小动物。
叶橙依然记挂着他手臂上伤口，关掉手机电筒后，凑过来小声问：“你的伤还疼不疼啊。”
这是今天顾青李第二次听见有人问她疼不疼，第一次是方才在医院时。
医生是个留着微卷短发的女医生，戴眼镜，看着很好相处。
十天前，医生就对眼前年轻男人印象深刻，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加上他手上伤口不浅，还沾了碎玻璃。处理时医生多看了两眼，建议：“你这伤口还是打个麻药，不然处理起来会很疼。”
他只是摇头，脸色有些苍白。
“不用，就这么弄。”
女医生听出了些当地口音，边低头消毒，卫生棉球很快被血染红。
女医生在努力搭讪转移他注意力：“本地人啊。”
顾青李喉结动了动。
“不是本地人，就是以前上学时在这待过几年。”
“哦，住哪块？西岭区还是平坝区？”
他倒是一五一十老老实实答了。
“西岭。”
如同今天来拆线，医生同样挺欣赏看着他，拆线时不断打量他神色。
“疼不疼，疼别忍着。”
他只是看着嵌在肉里黑色丝线一条条被抽出，顿了顿。
“不疼。”
……
但此时，听着叶橙一连问了两遍，手指无意识敲了两下方向盘。顾青李低头笑了一下，笑容很快消失不见
红灯转黄，不过只剩下三秒时间。
“嗯，真挺疼的。”
红灯终于由黄转绿，他拉下手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