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苗郎是哭佛渡的大劳头。此时有搬运脚夫跑过来告诉多苗郎，渡头阍关那边出事了。多苗郎连忙赶过去，回声四个随后也跟了上去。原来是为了一票货箱，司水阍吏各执己见吵了起来。

    通过哭佛江输运而来的每一个箱体都要经过司水阍吏开箱检验，若发现有违禁的私盐、粮酒、铁器和火药等等，都会被收缴处理，货物的客主也会被缉入府衙。大一些的箱体足有十四五见方，检查的时候司水阍吏甚至要爬上梯子跳进箱子里。

    眼下的这票货箱，里面装的是形态各异的骏马雕像，仿拟的是产自大丽的名驹赤血鬃，全体用红玛瑙与精锡在烈窑中烧制而成，每只七寸见方，重约五斤六两，色彩浓烈，造型别致而不失稳肃端方。经过目测、手拂、抽查称重后均无差错，年轻的司水阍吏便将其逐一放回了原处。

    旁边站着三个资历最深的司水阍吏，他们一般不亲自动手，只指导年轻一辈做事，除非中间遇到了特殊情况。显然，这票货箱便是他们的特殊情况。其中一个姓马的司水阍吏，也许就是因为他恰好姓马吧，对这票骏马雕像尤其重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年轻的司水阍吏再检查检查。下属得令，于是把马雕边角切片下来，重新检验计算，依然无误。

    然而马阍吏还是不满意，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这仅仅是凭他长年经验带来的直觉做出的判断。这下其他两个司水阍吏不干了，再削下去就要破坏雕塑了。若没检查出什么，客主再闹起来，他们可是要担责的。于是三个人争执起来，谁也不服谁。

    多苗郎用眼神暗示回声，看看他能不能给出个主意。以前也发生过两次类似的事情，多苗郎无意中跟回声他们提起过，本是抱怨两句，没想到回声随口说的一句话真的把事情解决了。于是多苗郎想看看回声这次能不能也帮上忙。

    回声蹲下身，拿起一件骏马玉雕看了看摸了摸，然后起身对马阍吏道：“大人所言甚是。依小人之间，应该下刀，从马肚中间开始切。”回声特意加上最后这一句，因为他之前跟着多苗郎观摩过司水阍吏的做事流程，如果不加这一句，他们定然只磨磨唧唧地切下小块马蹄来验，而切马蹄是无用的。

    马蹄轻小，藏不了东西，这也是为什么藏匿者会选择雕塑马匹而不是其他物品的原因。他们显然深于此道，清楚司水阍吏为了不弄坏物品只会切割边角，所以他们会将重要的东西藏进有容量而不会轻易被检查到的马腹中。

    捋了捋垂到胸前的乌黑长髯，然后大手一挥，马阍吏让属下行动。他来担责。年轻的阍吏本想只切下一小块来，毕竟这样的话重新冶炼回去也容易，但这切锡凿玛瑙的火刀他用得不熟练，一下子不小心居然把整个马肚子都平削了下来。火刀火焰闪烁，艳紫玛瑙颜色炙眼，年轻阍吏吓得几乎当场就要昏过去。

    幸而在昏过去之前这位能干的大原青年保留了一丝可以用来思考的神志。等等，艳紫？红玛瑙黑锡大赤漆，票符里明明没有写到艳紫的……大蟒石？

    大蟒石质软，牙齿即可咬出印迹，他用火刀来铡自然会因劲道过大导致切块更大，所以并非他的技术问题。

    三个大阍吏纷纷围了上去，对着马肚子里的紫物一番查试，确实是大蟒石无疑。马阍吏瞄了回声一眼，让小阍吏们把这票货所有的马都照样切开。结果令人讶然，每个马肚子里都藏着足足三两重的大蟒石。一共十七个货箱，每个货箱分上中下三层，每层整齐排列着二十五匹马雕，共计三千八百二十五两合计二百四十斤大蟒石。

    冬季寒冷正值观世都多瘟之时，二百四十斤大蟒石，如果这些大蟒石全部流入黑市被用来代替昂贵药材紫暖石制成假药贩卖给百姓，那么后果将会十分严重。

    霎时忙了起来，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搬运的搬运，宣令的宣令，拿人的拿人，原本偌大的阍关变得仿佛只剩下一个狭小的出口，干事们黑压压的一片蜂拥而出。

    望着眼前一片秩序井然的混沌，马阍吏两小步挪到了正在帮小阍吏搬运马雕的回声身边，“你是如何发现此中异常？”

    回声起身恭谨道：“小的不知，只是听闻近来紫蟒石流通黑市，而大丽盛产大蟒石，因此从大丽远来的货小的就在意了一下。”

    马阍吏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回声不能确定自己适才一番解释他信了没有。

    但确实跟大丽没什么关系。只是玉山倾倒，金霜流地，从前经他过手的珍宝异石哪计其数？何况红玛瑙实在算不得金贵。只要抬手掂掂轻重质感，他便能知其一二。

    平金、墩子和薄三窟赞扬回声聪明，多苗郎笑着朝他伸了个大拇指，而后转身掩去眸中疑思。

    脚夫们挑着一行上好的白梨木铜扣官面箱经过。凭这一点，回声已然清楚这箱子里装的是要送到皇宫的贡品。只是奇怪，所有的贡品都必须在年前送进皇宫才是，这一批如何会此时才到？或许不是为了新年纳贡。回声看到箱面上贴着司水阍吏验收的票符，票符上写了两行小楷大字。

    滇红锦缎，江南大金织造坊。

    新年伊始，五个贝币一大叠的鞭炮红串儿响彻了整条哭佛巷，穿着破衣烂衫的娃娃们这时候也不怕冷了，三五成群地窜到巷子里看鞭炮挺着圆溜溜的肚皮一节一节爆炸，硝粉的热气短暂地驱散了小巷的严冷。

    回暖用织布换来的钱买了一罐玉米饴糖。她把饴糖挨个儿分给巷子里的小孩，小孩儿们围着她又笑又跳，一个个耳朵根冻得通红都没注意到。

    别看回暖文静与回声不同，其实以往的年月里回暖也调皮，爱骑马射箭爱拳脚武功爱投壶野猎，唯独不爱读书和女红。家中长辈总说把孩子生错了性别，合该再投个男胎才是。但是自从回到观世都的这一年来，回暖除了做饭熬药，饮食睡眠外，几乎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了织布刺绣上。无他，这是回暖一个女儿家唯一能够想到的贴补家中生计的方法了。虽然挣得很少，但也教她开心。渐渐地，她便意识到自己手中所做之事的分量了。

    刺绣耗时一些但更能卖出好价。回暖常常会在自己织的布上绣各式纹样，这些她曾经常见的朴素样式，在民间却是新奇少见而富贵的，因此卖家比一般织女所做要高上一点，但也不甚多。毕竟出入买卖不是只看货品的。

    不觉又过去数余日。回声闲来无事，倚靠窗边，替母亲捣蒜，不想却把回暖新养的小花“月未清”给捣了，明明再过一月就可开花了……于是回暖便十分不开心。

    第二日，自知理亏的回声去花坊替回暖寻花。

    从前的时候，回暖常常跟他吵架，但不会因为这些身外之物。哪怕是再金贵的珍宝，回暖都不放在心上。而今只为了一盆便宜的小花种子，回暖却生气了。

    花虽普通，单白无芳，原名白鱼草，回暖却也赠予了它“月未清”三个字。回声明白，回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无论她们身处何等荒凉之地，落入何等破败之境，哪怕食不果腹哪怕只有破衣蔽体，都不要改变自己原本的模样。

    白鱼草价贱，它白蒜一样的茎块都是一摞一摞堆在石盆里售卖的，就放在花坊门口。这意思，就像是这些白鱼草茎即使被人偷拿了几个走也无甚所谓，不会有人在意的。回声盯着插牌上写着的一枚贝币三个的字样。

    回声抬脚走进了花坊里铺。铺台万花苁蓉的正中央，在漆黑闪耀银片的花泥中生长着一株有如三岁孩童大小，孔雀羽穗般根根茂密的雪白重瓣花朵，它的周身环绕着一种圣光，所有进入花坊的人都会被它吸引。

    极少有人知道它叫什么。但是回声知道。它叫赋洛神，当年第一次从大丽千里迢迢进贡到观世都，是三皇子为它赐名。回声对花并无甚兴趣，但回暖极爱它。当年她们府邸被查抄的时候正是百花缭娆的春季，赋洛神开得极好。后来整个府邸都没有了，赋洛神便更是无人知晓被送去了何方。原来竟是辗转落到了这个花坊。

    回声觉得落寞。因为于心不忍，他走进铺中打算挑一株更好的花送给回暖，好教她开心。而眼下果然发现最好的了，他却只能干看着，无能为力。他知道回暖一定也看到了这株她曾经最爱的赋洛神，但是回暖却什么都没跟他说。

    眼眶渐渐泛酸，回声转过身，抬脚走向装满白鱼草圆茎的石台。

    “坊主，这株赋洛神我要了。”

    清润醇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神情微滞，回声停下脚步。他转过身，一眼便看见了萧无垢。萧无垢袭一身光明璀璨的暗纹长袍修然玉立，教原本刻意装点晦暗的花坊满室生辉。

    沿着河岸缓步前行。这河是哭佛江的支流，从江水分岔处流入西北，地势平坦砂石围聚因此流速放缓形成一条宽约两米的河道。因流经宋玉悲花坊，河面馨香，其间各式婀娜的花朵蕊瓣飘零许多，是修剪后被丢弃的残花余枝。

    又静静走了半晌之后，萧无垢才慢慢开口。“当年你们府邸被查抄，满堂金玉，琼楼宝山，骏马宠犬，奇花异草，还有数不清的官奴媵婢被朝廷收缴，或充入宫掖，或流向民间，或不知去向。我总觉心中郁郁。因此，若是有能照顾到的东西，我便会把它们取回安排妥帖。这株赋洛神是我送至此处，央坊主代为照料。我闲来无事之时，便过来看看。回暖她……很早便知道了这里，坊主说，有段时间她几乎日日跑来此处，只静静地望着赋洛神不发一言。只是某日之后便不再来了，或许是她想通了什么。”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想到当年府邸被查抄时的情境，回声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无喜也无悲。

    “难为你费心了。不过我们家的东西在整个大原都是最好的，你收藏了去也不吃亏。”回声笑着说完这句话，而后语气复又低稳下来，“无垢，你应该明白，赋洛神我是不会收的。”

    这是这一年多来，回声第一次从口里念出他的名字。

    萧无垢停住脚步，目光宁静而平稳，“因为是我送的，所以你不收，是不是？”

    光阴回溯，从前许多时候回声也拒绝过萧无垢。每次萧无垢被她拒绝后，虽然在外人眼里风度依旧，但回声总能察觉到他内里的受伤与急切。他急着想知道为什么，想让回声可以收下他的心意。但是如今，同样是面对回声的拒绝，萧无垢整个人却镇定平静了许多，甚至隐隐有股稳操胜券的气势。这让回声暗暗惊诧，却也让他感到欣慰。

    原来不止是自己，三年的时间，长得足够教所有人长大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回声准备逃避，溜之大吉。然而转身时候她的手臂却被萧无垢抓住。她一双圆目睁得大大地盯着萧无垢，却外强中干，毫无作用，萧无垢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

    回声只好选择奇袭。“江南大金织造坊的滇红锦缎，仅供皇族大喜，应是为三殿下您和桓郡主准备的吧？”

    萧无垢闻言微愣，显然没想到回声会提及此事。然而尽管面对此事萧无垢措手不及，但他自觉问心无愧，便没什么可回避的。“声儿，父皇金口玉言，将你我二人指腹为婚。从那之后，我便只认定你一人，其他的，我都不在乎，管它姓桓姓曹。”

    说实话，听到萧无垢的这番剖白回声不懵是不可能的。时至今日，萧无垢居然还想着要娶自己。

    回声一家人的左耳后刻有死罪流刑的黑纹刺戒，平日里他们都会用头发遮住。抬手摸了摸耳后的黑纹刺戒，回声似乎还能从中感受到隐约疼痛。在大原朝，为了保护天威颜面，天皇贵胄即使犯下重罪也可以不用被施以戒刑。但他们不同，因为在判刑之前，他们就已经被褫夺了皇贵身份和地位。此时他们的身份不过是被赦免的罪人，没有户籍，连平民都算不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无论回溯如何出类拔萃头角峥嵘，没有平民的身份，除了最末流的劳丁匠人下九道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回声便更是如此。她女扮男装行走于世，无非为了再多些机会罢了。曾经恣意昂扬雄心壮志，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想让自己的家人平安地活下去。

    什么三皇子，什么赋洛神，她高攀不起。

    至于萧无垢是怎么想的，那不重要。她很清楚，萧无垢反抗不了他的父皇和母后，更何况，站在他对面的，不仅仅是两个人，而是天威皇权和整片江山。

    心里想着此事已然揭过，然而当回声回到家中，却在窗台上看到了一株明媚灿烂，孔雀尾羽一般的纯白长序花。不是赋洛神还能是什么？

    “回暖，这花是谁送来的？”回声问正在喜气盈盈摆弄赋洛神的回暖。

    回暖听到后却反问她，“不是你送来的吗？我一进屋就看到它了，不是你还能有谁？”

    闻言，回声气不打一处来。“回暖你别给我装傻。你不会不知道，这东西就算我把自己卖了都买不来。”

    心思似乎全部都在眼前的这株花草上，回暖不以为然地接道：“那就是觉得你值得这株赋洛神的人买的。”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回暖吗？看起来像是被这株花收买了心智似的。回声扳过回暖的身体，强行让她面对自己，“回暖，你不是不想再和过去的人有任何牵扯了吗？”

    “但是三皇子可以除外啊。”回暖语气平平，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就像大哥说的那样，三皇子从来没有害过我们。你不是也这样认为的吗？既然无关他的事，我何必要迁怒于他？何况，就算你让我送回去，有了三皇子的命令，花坊也不敢再收了。这赋洛神天性娇贵，这样推三阻四搬来弄去再多两回就得死了。我可不想让它死。回声，难道你想让它死吗？”

    回声凝视着回暖的眼睛，回暖却移开了目光，专心打理起她失而复得的宝贝来。

    一声野猫蹿过屋顶的尖叫划破了空气中的静默。回声起身离开，她不打算跟回暖吵架，更无法面对回暖的质问。至于赋洛神，那花是回暖的，与自己无关。

    床榻上，回父睁着两只懵懂而浑浊的眼睛，冲着自己的两个女儿痴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