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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入望腊月之后,观世都的雪落得更大了。

    几乎将整条哭佛巷覆盖。

    街道上数不清的骡马车辙和为生计奔忙之人的足迹,泥泞脏污,一条条一溜溜又一趟趟,先是覆盖在雪上,接着又彼此交错覆盖,朴素而真实地在这方琉璃世界里记叙下庶民的生活。

    今冬朝廷发放赈济棉粮比往年早了数日,附近的百姓们都跑去施粥铺排队,没人买回声的肉包。

    只有住在附近的冯大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踩雪过来。他早年应征入伍,在战场伤了一条腿,如今老迈愈发行动不便。施粥铺纵然不远,积雪天里他也走不过去,不如来买回声的肉包,就跟往日里一样。

    今早寒雪中站了将近两个时辰也不过二三客人,反正赚不了什么钱了,回声索性不收冯大爷的钱。

    在收拾摊子前,回声用油纸包起四个肉包,送到窝在对街破席的乞丐婆婆怀里。他告诉乞丐婆婆前面哪里有施粥铺,可以过去领取粥食和棉衣被褥。

    冷寂的街道上马蹄踏过,落在铺着雪冰的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急促而热气腾腾。策马而过的急哨兵没想到大雪天还有人在街上,地滑马快,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停下。撞人之后,他挥鞭扬长而去,显然对撞到人一事并不在意。

    游走在哭佛巷附近的,只会是穷苦的贱民。大雪天冻死在路边,尸体被人用草席一卷扔进枯坟堆中,再也不会有谁提起。

    而他侧腹下裱金袋里装着从廷阁中枢传出的封漆军令,须在后日午时之前亲手交到坐镇边塞的辅国大将军手中。这显然更为紧要。

    近乎百年的战火硝烟,腥风血雨,细碎而轻飘地碾压过中原大地的几乎每一寸脉络,即使是盛放得最鲜艳的花朵,花瓣上也蒙覆着从战壕吹来的粉尘;即使是最洁净的地下井水,其中也有轻质纤细的破碎骸骨浮浮又沉沉;即使是高山头上的云海霞光,也翻涌着令人惧怕的杀戮气味。

    占据大凌河以北所有地域的大原,自开国以来三十五载,大大小小的战争没有停过,不是人打我,便是我打人。尤其近十四年,原本游击报复性质一般的小战役,变成了有组织有规划有目的的巨大战争,几乎要将整个国家拖垮。

    幸而最终是胜了。

    朝廷也知道打不起了。男丁锐减,粮田荒芜,国库空虚,饿殍遍野,再打下去整个大原的基业便要倾塌。于是这两年除了各些纷乱骚扰的边境小役外,几乎就没再开战。

    因此才渐渐地有了些过日子的气色来。

    被马蹶子撂到雪地上,回声的膝盖被严重擦伤,走路一瘸一拐,主要是膝盖痛得直不起来,并非伤到骨头。无甚大事。

    回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拔下院子里自栽的草药研磨后替回声小心敷上。家中半瘫的老爷子疯疯癫癫,时常碰伤自己,于是家中常年栽种了一些治疗疮口的小药草,方便取用。冬日里就用一枚小盆转到屋子里,屋子里暖和,药草不至于冻死。

    铁炉子里的黑炭芯快要燃烧殆尽,回暖往其中加了一把炭,莹亮红澄的火星子一下子迸裂出来。于是炉中的火焰又变得富有生气起来。

    角落里的布织机杼重新响了起来。回暖一边握着梭子交替经纬一边嘀咕抱怨,不晓得她们的大哥今年会不会回来过年,也不知道捎封信回家。

    正说着,回溯的信便到了。他在信中说,他跟着师傅给别人家打木具。那户人家的姑娘明年开春便要嫁人,嫁妆里须得有一个金锁大桐木的衣箱,一面木澡盆和三把椅子。他承诺今年会回来过年,只是可惜赶不及回声的生辰。

    回声是腊月初九生的,生辰就在明日,回溯自然赶不及回来。不过生辰什么的,回声早就不过了,只有回溯还年年惦记着。

    晚间又落雪了。听到外头有动静,坐不住的回声裹上一条小破褥,拿起扫帚走出门,打算赶黄鼠狼。回声家新养了三只鸡,听说附近有黄鼠狼会偷鸡,因此回声时常注意着。

    草屋温暖澄亮,堂中炉火不时响出一二声烧炭爆裂的兀音。草屋之外,冰封雪飘,瘦损梅韵,琉璃世界之间,哪见什么黄鼠狼,只有一人银氅玉立,狐毛帽下难掩清润眉目。

    这段身影回声太熟了,即使风吹夜雪,隔得老远,他也是一眼便将对方认出。下意识地转身想离开,停顿片刻后却还是乖乖转回,抱着结着雪晶的干草扫帚走到他面前。那扫帚尾巴再加上回声身上裹着的老旧褐色破褥子,看起来他自己反倒更像一只刚从山洞里钻出来的黄鼠狼。

    接下来是时间不短的一阵沉默。回声觉得再不说点什么结束见面或许自己马上就要被冻僵了。“大冷天的,你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萧无垢道:“明儿是你生辰,我没法过来。你知道的,我不能让母后察觉出什么。所以我错开日子提前一天溜了出来,想见你一面,贺你生辰。”

    回声点点头,面容是雪一样冷的,但目光是暖而宁静的。“我知道了,谢了。你不耐冻,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不回去,除非你收下我的贺礼。”

    难得看见萧无垢耍赖,回声顿了一下,叹道:“大哥,你们宫里的东西我们不能收,被人发现那是要杀头的。”

    萧无垢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串木樨手珠。手珠被打磨得圆融光滑,结构稳固,深褐的颜色,不打眼,却独具一股慎重惇谨的质感。“这不是宫里的,木樨木磨的珠子而已。”

    萧无垢外表最是温润如玉,但内心执拗而倔强,回声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不与他斗,不言不语地收下了贺礼。

    萧无垢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意,在寒冬中这抹纯挚的笑容足以温暖人心。这串珠子是他亲手磨制而成。“你把它戴上,我就走。”

    抿了抿薄唇,回声把木樨珠串套在了腕间。他的手腕细白小巧,就算只是一串普通手珠,戴上去也十分漂亮。“三殿下,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吧。”

    “可不许在我走之后摘下来。”萧无垢离开之前,特意叮嘱了一句。

    回到屋子里,撞上刚收拾完灶台的回母,回母便问他,为何打黄鼠狼去了这么久。

    悄悄摘下粘在身上的一缕银狐毛,回声道:“是一只好黄鼠狼,不偷不抢,我就没打他,让他自己回去了。”

    回母闻言,莫名所以。

    是夜,雪止云消,月光透过浅薄的糊窗纸,凉凉地落在回声脸上。举起小臂,回声望着腕间的木樨手串,呆呆地走了神。

    头晚上没睡好,回声第二天险些没起来。回声卖包子,每日寅时不到须得起来揉面和馅,捏好一百二十枚肉包,仔细地装上木轮车赶到哭佛巷街口蒸制。如此披星戴月掐时算点地周而复始,才能在做工的劳夫们陆续出门时做出恰好熟透而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包子摊原先是回母的。在她们家对街住了一户人家,姓王,家里只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王寡妇的公公、兄长和丈夫都死在了战场,家徒四壁仅余半亩薄田。王寡妇一个女人哪里懂得种地,卖了田地换钱开了个包子摊。幸而她手艺好,那么多年下来愣是靠一个包子摊养活了自己和大儿。两个小一点的孩子一个死在前年冬天,一个死在去年冬天。

    寒冬对于住在哭佛巷的人来说,是很难捱的。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王寡妇是个不一样的,平日里收了包子摊就爱到各处街坊邻居家坐坐。王寡妇教回母,跟邻里四周熟络熟络也是件紧要事,否则卖包子的到处都是,凭啥人家不买别人的就买你的?不就是因为脸熟吗?

    两年前回家初入哭佛巷的时候,王寡妇就语笑喧喧地领着孩子过来串门。那时候回家的人还都不明白要如何应付这样的角色,但是如今回声都已经学会站在街口卖包子,回溯也能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地替人打木具了。

    做包子摆摊也是王寡妇教回母做的。那时候回家五个人除了在北境做苦力得到的两枚璋币之外,身无长物。回母想跟王寡妇学卖包子挣钱,王寡妇便大方地教了她。

    卖包子是很辛苦的,起得早,做得累,站得久,还要脑子灵活会来生意,回母做半年身子就吃不消了。雪川北境那儿天寒地冻,生机荒芜,在那里待上两年,谁的身子都会元气大伤。回父便是那时候冻坏了双腿,为了救不小心掉入冰窟的回暖。脑子也被冻坏了,连续半个月高烧不退,人便逐渐疯癫糊涂起来。

    回声本打算跟回溯一起学木匠的,回母不做包子以后,就让回声来接手了。回母身体熬得住时,也早起帮回声做包子卖包子,不过多数时候回母都是和回暖一起织布缝绣换钱补贴家里。虽然赚得不如卖包子多,但回母不愿意在家里干坐着。孩子们太苦了,她也想要帮帮他们。

    冬日里天亮得晚,卯正时候还没见太阳的影儿。云皋是结着刺凌凌的冰晶带着侵骨穿髓的凉意的,地上无光而显黑的厚雪此时便是人间的云皋,而轮生在这人间的人们挨着天黑地冻,存着面上的困意与心中的萧条,四处奔波,八方讨累。

    套着掉絮的灰棉小袄,回声贴近烧着蒸笼的炭炉,仍然觉得严冷。观世都的北风凛冽而苛酷,打在人的皮肤上像刮刀子似的,绝非是靠一点劣质炭火能够平息抚慰。

    这个时间已经有人出门了。有人来买回声的包子。回声的包子那时候还没熟,于是他刻意留人聊了一会儿天,等最后一个话头落地,包子正好熟透。

    三个肉包一贝币。回声一天做一百二十个肉包,若是都能卖出,便挣四十贝币,合四珠币,扣除材料的费用,每日里净挣一枚珠币另五贝币。

    哭佛巷常常有打架闹事的,回声遇着他们便会推着车跑。他们倒不会无缘无故殴打回声这样的路人,但他们打尽兴了会掀翻回声的蒸笼。回声遭遇过好几次,损失惨重,从此便变机灵,已经可以从对方周身的气质来判断他们是不是来此地滋事的了。

    在这种地方讨生活,单打独斗的不是英雄,会被揍成一条虫。回声不可能自己惹事,但自保是必要的,他因此结识了几个合得来的朋友:多苗郎,墩子,薄三窟和平金。

    腊月十五,回溯回来了,朝廷也开始散发第二轮赈济物给百姓。多苗郎他们硬扯着回溯和回声去施粥铺排队,一个个欢天喜地地,回声和回溯拒绝不了。因为生活在哭佛巷的人,怎么会拒绝赈济呢。

    施粥铺两旁高高矗立着四面旗幡。旗幡用荧光明珠粉合金屑染涂,沿边镶嵌有大小金珠百颗,在夜里能发出淡光,将旗幡上“大原萧氏”四个字以及周围盘绕的浮图刺绣威龙映照得隐约可见。

    抬头仰望着在夜里猎猎飞扬的皇室旗幡,回声静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说前几天来布施的是三皇子。三皇子不仅凡事亲力亲为,还从自己的府邸支钱,给咱们买了棉衣棉被。可惜今儿个咱们没见到他。”平金不晓得话本里那些金尊玉贵的人长什么样,想着这辈子至少要瞅一眼。

    平金口中的北原王朝三皇子,乃当今桓皇后所出嫡长子,未来继承大统的储君,其人上善若水体恤民情,备受臣民爱戴。

    在冷风里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薄三窟乐道:“虽然没有见三皇子的福气,但我以前跟着我娘来施粥铺的时候,见过霍世子,人长得俊。霍世子给我盛粥的时候看我方面大耳还夸我来着。”

    “夸你什么?”多苗郎斜眼觑他,听着他吹。

    “夸我……夸我福什么来着……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夸我有福气,四个字的,人家那词儿我哪儿记得住啊。我又没读过书。”薄三窟就是这样,每次撒谎吹牛被抓包就开始耍无赖。

    领了赈济粮品,回声和回溯把大米和棉衣送给了腿脚不便的冯大爷和对街的王寡妇。

    连着几日朝廷开仓放粮,回声没什么生意,被多苗郎他们拉去哭佛渡头待着。

    大冬天的,五个仿佛缺了脑的坐在江边吹冷风,一个两个都流着止也止不住吸也吸不上来的清水鼻涕,皲裂的脸颊上卷着一片一片鱼鳞似的干皮,五十根手指就长了三十九根红萝卜,肥肥的冻疮平均每三个就有一个化开脓血,没破开的冻疮则被里面的疮液撑得闪闪发亮,色泽不可谓不鲜艳。只有回声的手指虽然被冻得皮开肉绽,但是一点冻疮也没长。

    薄三窟抬手拨了拨回声全部扎起来的头发,冰冷的手指刚好被头发温暖。他看到其中灰白相交的发丝,很多,只是被更多的乌黑头发覆盖包裹起来,乍看不算显眼,不过走近了还是能轻易注意到。

    劈开薄三窟的手,回声无精打采地睨了他一眼。欠呢,他嗔道。

    他们问回声怎么会有灰白色的头发,回声慢吞吞地说道,是被他们给气的。几人笑闹了一会儿。

    愁啊。青子的娘对平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明年之内还没能攒够迎娶青子的聘礼,她就会把青子嫁给别人。青子和平金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眼看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平金却拿不出令青子一家满意的聘金来,只能生生拖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如今。平金能理解,青子娘没错,为了他这个没出息的人把女儿的青春耗干,不值得。他要是有个闺女,也不肯教她嫁给自己这样的。

    只有青子还是活泼的。怕什么,大不了明年咱们就私奔,青子对平金说道。但平金他很明白,他是一个养不起妻小的男人。只要这一点不改变,那么无论跑到哪里都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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