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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二)

    若是大夫能在二十三日内配制出祛除瘟病的药方来,她们回家便有救。但眼下更急切的是,哭佛封城,家中余量不过维持三日光景,她们必须要先寻得充足的水与食物。回暖在家中为每日米粮分外头疼,临近米店中米黍都已被抢劫一空,她们纵然手里握着银钱也无处买去。贫民家里是没有余粮的,顶多能撑二三日已是很好的状态。

    回声蹙眉低喃,朝廷的救济粮不日便会抵达,要回暖与难生花莫要忧心,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少思少虑保重身体才是。时至今日,她还算是看明白了一些萧氏朝廷的路数。萧氏朝廷恐惧哭佛巷的瘟疫波及他们,于是不管不顾封城应对,却又怕天下世人唾骂鄙夷,惧大原百姓寒心揭竿因此装模作样地派来四名老御医来救人。正是因着这份惧怕,他们会把粮食送来的。不过以他们的胆子,泥墙是不会破的,这些粮食必定是包裹好隔着封墙投掷进来。

    就算她猜错了,回声相信,至少萧无垢也不会置她们于不顾,置百姓于不顾。

    三日的存粮熬成稀薄的水粥勉强吃到第四日,难生花与回暖拖着病体走不远,因这瘟病会教人周身无力,体能透支,只在附近田埂中拔得稀少仅剩的干草,从泥土中挖出三两只蚯虫,和着面水喂给家人喝下。再过一日,连缸中水也要耗尽。回声从井水中打来一桶水,行三步歇两下地终于将水桶拎到家。真的,再这样下去,在饿死之前,她们就得被这些活儿累死了。

    在回声计算着她们还有十七日的时候,城兵们把干面盔和大馒头用油纸包着,从泥墙外投了过来。有队列城兵一直在附近高耸角楼与哨塔处执箭站立,凡见有攀墙欲逃者,则以矢射死,不留生机。

    因为有先见,回声尽管身形瘦小,还是抢到了两包干锅盔。她心中担忧王寡妇、青子和多苗郎他们,尽管想前去探望奈何体力不支,只得作罢。好在在泥墙根儿上遇到王寡妇,两人彼此慰问一番,回声听说她家尚且安好,遂放下些心来。王寡妇身体好些抢得多,善心送给回声一包大馒头。回声推辞不动,只好道谢收下。

    叹了口气,回声看着围聚在泥墙边捡食抢食的百姓,倍感心酸。哭佛巷或许还好,但哭佛渡头及城郊周边百姓,他们的食物问题又何以解决呢?虽说朝廷也会沿边给他们送去一些,但偏远的地域始终不可能获得足够的供给。朝廷纵使有心,能力也有限度,何况萧氏朝廷连心意都欠奉。

    鸡瘟者,其传染之源乃病鸡;鼠疫者,其传染之源乃腐鼠;至于花柳之疾残梅之毒者,其根本在于红馆青楼中无尽风流不肖子弟也。

    那么哭佛巷的瘟疫是从何处而来?或者说,为何瘟疫只在哭佛巷发源,而别处不曾有?哭佛巷与别处,究竟有何不同?

    回声坐在院子里的青竹摇椅上,歪着脑袋看四脚摊开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滚黑和三黄。显然它们也病了。滚黑一瘸一拐地把瘦弱的身体赖在回声脚边,回声耐着身酸骨软的折磨将它抱起放在自己膝上,将手搭在它身上。

    根据回声这段时间的观察,并非哭佛巷里所有人都染上了冬瘟。他们几人中,住得较远的墩子那块地方的便全部无恙。回声央求墩子找几个人多跑几趟,把能去到的地方都去一遍,查检清楚何处地带是未受感染的。连着三日,墩子找了五六个邻门伙伴跑了附近大片地方,把探来的消息告知回声。

    回声略记得哭佛巷一带的环境,她坐在床上,将墩子查探出未染病的地方勾线描点在素纸上用萧氏军队常用的空工记号一一标出,再完成整幅街坊舆图。回声问墩子看不看得出标记军事空工的地区与感染地区有何不同。墩子两手撺在袖子里摇了摇头,看回声虚弱至此还这样操劳,他忍不住劝她好生歇息。回声没理他。

    就躺在侧边的回暖艰难爬起来,拿过回声手中的烤木炭笔便在每个没有军事空工记号的街坊处添了一个不方不圆的圈儿。回声没看明白,回暖瞄了回声一眼,告诉她那是井。因为着实没力气,导致回暖那一眼瞄很像一瞥,且十分不屑。回暖告诉回声,这些出了事的街坊,所用的井中之水,全部来源于后巷汨河。回声震惊于回暖连这些都知道,回暖则往床上一倒拿背冲着回声,口中念念有词地说回声读书时候就不如自己学得好。回声抿了抿唇,表示无法反驳。

    观世都之中,每一块街坊道区之间,都是根据其地域位置和官府划规来安排引用的水源水道,水道之水再通过当地界十数或数十方井口被百姓饮用。哭佛巷几处井眼打上来的水,有一部分来自于后巷汨河。在汨河那处,回声还曾烤了小螃蟹和蜗牛螺给萧无垢吃。

    连着两天,回声、难生花与墩子三人在哭佛后巷河道边游走检查,毫无所获。回暖已经起不来床了。直到第三日在河水的东段,她们遇见了一个人,多苗郎。

    薄暮昏阳,老鸦粼波。多苗郎对回声和墩子笑道:“等你们两日了。”回声家太远,他病弱体力不支,走不到了,索性便在此处等着他们。

    看他嗓音沙哑,眼底显黑,回声嘴角向上牵起些微,问多苗郎还剩几天。听多苗郎答道十五天,回声点了一下头。不错啊,比她们多一天。既然多苗郎能找到这里,回声便明白墩子已经把她们的发现告诉了多苗郎,所以多苗郎才会在汨河这里寻找线索。循着多苗郎的目光,回声看到了漂浮堆积在河流夹石中的乌黑粪便。她立马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多苗郎的发现。

    这条河处于观世都城西专门用来倾倒秽物的沤粪江下游,原本是独立的,但因为上两个月山体滑坡巨石滚落砸断地脉致使江河改道,用来沤粪的江流恰好在这条线路上,蹿流喷涌的江水因为无意间连接上汨河而万幸没有发作洪水冲垮西郊百姓的房屋与田野,但却将粪便带进了汨河,带进了哭佛巷百姓日常饮用的井水之中。

    这些粪便中,便有引起寒花血瘤的肇因。

    多苗郎让墩子找些身体还利索的人,把这些秽物装上两车给御医和大夫送去,让他们检查。墩子闻言,立马瞪大了眼睛用一种凶巴巴而怯生生的眼神望着多苗郎,回声猜他现在一定很后悔陪她过来。然而无法,墩子知道这是能救多苗郎和回声他们的命的方法,还是得乖乖照做。何况,按照多苗郎的指示行动,好像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习惯了。并非因为大劳头的威压,而是因为他们知晓,多苗郎似乎总是对的。

    两名御医与一个民间大夫聚在一个屋里,戴着手尉一抹一捻地仔细查验被多苗郎他们运过来的粪便。这些大夫们也全部感染了冬瘟。因为两条腿行走有限,他们自从被丢进来就一直在哭佛巷这处里行医看病,便也同样喝了汨河出来的井水。

    知凉知懿的背部仍然没有开出血瘤寒花。直到这时,回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不是晚一些会感染,也许,他们根本就不会感染。会不会是与他们之前在桓府服用过的那些药物有关?在那些药物中,很可能隐藏着治疗冬瘟的秘方。

    在不眠不休的第三个夜晚,常衡大夫在一些粪便中摸出了细碎坚硬的磨砂颗粒。这些粪便是压抑而深沉的绛红色,却又在烛光下显出了跳跃的火红色粒来。常衡大夫在观世都颇有名望,神术佛心,深暗医道与人道。他看大原朝正统的医经,时常也爱翻阅来自异国外朝关于本草药方的杂谈邪志。这些火红色的磨砂太过于微渺细碎,人眼分辨不出,常衡隐约琢磨着它或许是矿非草。

    他想起曾在某本书中看到过火燎石聚之法,便将这些异色粗糙粪便收集到一块儿,以小火煨之,再以大火灼之,然后用冷水浇熄逐渐炭化的粪便,转过来仍以小火煨之……如此循环往复十二个时辰之后,常衡终于成功提炼出两块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绛紫浓郁暗沉喑哑的浊石。

    大蟒石。

    大蟒石是大原禁目,它们流入黑市,被当做紫暖石的替代而加入到治疗瘟疫的药中,贻误人命不说还多次引起历史上的巨大灾难。因此许多国家不允许随意开采、运送和买卖大蟒石。然而常衡在人们排泄的日常秽物中发现了它。

    回声记起了哭佛渡头被藏在大丽赤血鬃雕像中的那二百四十斤大蟒石。可是无论怎样,大蟒石尽管有毒性,也不至于会造成瘟疫。回声想不明白。常衡告诉回声,大蟒石虽然不会造成瘟疫,然而病人背后的血瘤却必然与它有关。因为曾经误将大蟒石制作的假药喝下去治疗瘟疫的病者,他们的尸身上都有经脉暴走血液灌涌之象。不过这些都是六十多年以前的事,如今的人不会知晓。

    知凉知懿在桓府长期服用特殊药物导致他们二人没有感染瘟疫,而险些让大蟒石的秘密运送混过阍关的哭佛渡头,一直以来都是桓氏在背后掌控。二者的殊途相合,不得不让回声怀疑这场冬瘟与桓氏有关。

    蹙眉阖目,回声隐约察觉此事微有蹊跷。头一歪,体力透支的回声倒在灶台前。灶台上一锅米汤滚水沸沸瀼瀼,灶炉中的火焰无人看顾越燃越旺。若非难生花对高温极其敏感,叫醒半昏半睡的回暖两人一同及时赶来扑灭了炉火,整个草堂怕都是要被烧毁。

    之前一直用意志抵抗身体疲惫的回声,这次索性昏了个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被回暖硬生生喊醒。回暖害怕回声像青子的父亲那样,在某一日突然长眠不醒。

    通过常衡大夫的发声与墩子等人的四散奔告,封城内众人都明白了这场冬瘟因水源被污染导致。大家一齐封了病源内的所有井口,身体康健的人们每日用驴车为感染地区送去了一批一批干净的清水。尽管所有人都清楚已经来不及了,喝过病水的人早已染上瘟疫。

    透过窗子,回声望着院子里墩子送过来的一桶一桶的净水,在心底叹了口气。可惜仅仅知道大蟒石这一味药材是配制不出解药的。而她已经没了办法。回父和回母已然陷入长眠,出气多而进气少。冬日绯红而温暖,她们还有六日,回声每一日都记着还有多少可活的时间。不折腾了,她早该听母亲的话,趁着这段最后的光阴,好好地互相陪伴。只是一想起回溯她心里就难过,如今远在他方望眼欲穿的回溯,日后孑孑独活孤身一人的回溯……可她也庆幸,始终回溯还是可以好好的。

    腕间,木樨手珠愈发光泽莹润。

    至于其余人,回声仅剩的体力已经不够她再去想什么了。与其漫思今何道,不若怜取眼前人。而她此刻的眼前人,唯有家人而已。

    四名御医与三名大夫一起在封城墙根下向外驻守的城卫兵喊话,告诉他们瘟疫之源已然寻到,乃水之故,只要封上病水,此瘟病便不会流传出去,请他们把封墙解开,让病者接受更好的治疗。然而外头无人相信他们的话,因为这些大夫们早已感染血瘤,谁知道他们不是为了自保抑或报复而扯谎呢?

    比起哭佛巷百姓的恐惧与失落,回声面对这样的结果淡然而平静,只因她清楚萧氏朝廷的本性。回声仍在想,谁人排泄的秽物中会有大蟒石的微屑呢?她请常衡大夫检验了知凉知懿的粪便,检验的结果是里面毫无大蟒石微屑,也没有其他特殊成分。双手有气无力地托着脑袋,回声阖眸似寐,对于常衡大夫的答案她给不出更多反应。全身发热。

    是夜,常衡以及其他大夫们在带病坚持了二十日后也先后倒下。整个哭佛巷逐渐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眼见着昔日友人逐渐憔悴死期可数,墩子心中一片凄恻。虽然没有染病,但曾经那么结实的一个人如今身上却也看不出多少生机与活力。墩子的母亲看着他愈发消瘦,每日里只得唉声叹气。哭佛巷封墙死角的天空下,飘浮着剧烈而浓臭的腐尸气味。

    马蹄阵踏过灰石板的破碎长街发出滚雷一样浩荡的长鸣,黏连着尸体的水泥封墙被数十把斧锯穿凿砍裂,便如座山佛像般轰然倒坍,扬起漫天乌黄黑尘。残尸断骨,枯指腥浆。

    “是东贤王带着亲卫军闯进来了!”为哭佛巷赶驴运送净水粮食的人们率先高声喊起,随后老弱病残即将油尽灯枯的百姓抹着眼泪齐齐跪了一地。百姓们不知道东贤王来这里干什么,却相信他一定是天神派下凡间来救他们的。

    回声那时候只剩不到三日的寿数,除了微弱的腕间脉搏之外已经察觉不到活着的迹象。萧无垢抱住了回声,也不管人是死是活,一上来就把整副药末全部灌进了她口中。

    霍声呛得吞下去两碗老母鸡汤才终于喘上口气,缓了过来。十三南星花朵怒放时正值观世都多风之际,那漫天飘扬的温香蕊粉直接灌进眼耳鼻喉里,能活活把人噎死。

    萧镇鼎与霍元珍在树下行王军棋。王军棋由萧氏从旦襄行带来,在大原知者不多,至今也仅流通于皇室贵族之间。与普通弈棋吞杀将军棋为赢的走法不同,王军棋定要扳倒一共三枚王旗棋才算获胜,且将军棋不再留驻后方仅可移动在四格之内,也可亲自奔赴前线与寇作战。道曰:

    车马尚存周战法,士相犹奉汉宫家。中权八面将军重,一局残棋见六朝。

    霍声蹲在旁边看他们走棋,没一个时辰下巴就啪嗒啪嗒往手臂上磕,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地开始打瞌睡。萧重嵘是大原行王军棋的第一高手,萧镇鼎深得家学,连道行高深的霍元珍和天赋异禀的霍溯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作为萧镇鼎的亲传弟子,霍声下棋却是一手烂。整个大原朝廷里,唯有霍声不晓得自己不会下棋。因霍声下棋的时候萧镇鼎就在一旁看着,一边光明正大地替霍声作弊一边暗示对方作假输。久而久之地,除了萧镇鼎和铁观音外,便没人愿意与霍声下棋了。

    霍溯曾为逃与霍声下棋而头疼连连,嗔怪萧镇鼎为何收人做徒弟还不肯好好教人本事,如此师徒联合行骗实在不是君子行径。萧镇鼎双臂环胸,倚树而立,好整以暇,不作回应。

    王道蛮霸,兵道诡诈,不是苦命不学它。

    十三南星花树下,霍声睡去。霍元珍输了棋,不动声色地负手离开。萧镇鼎盘腿在霍声身边坐下,指尖捻着一粒大将军棋,默默等她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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