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漠无垠,风尘滚滚。

    无数沙石涌起浪涛似的褶皱,与风纠缠着发出呜咽低鸣。

    映照着盈盈篝火,衣裳鲜丽的异域女子舞姿婀娜动人,眸光流转间媚态横生。

    几个粗犷大汉饮酒作乐,不时拍掌叫好,碰得马刀铿锵作响。

    营帐内的裴沉榆拖着残破的身躯缓缓挪动,衣袖随之滑落,裸露出的雪白肩头布满青紫斑驳。

    她尚在桃李年华却面容枯槁,双目浑浊无神,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恨意,早已不见大晟美人的风姿华容。

    舞姬掀帘而入,用颇为蹩脚的汉语道:“可汗大人命阏氏弹琴助兴。”

    透过门帘的缝隙,数道嗜血残暴的视线顷刻间投射向裴沉榆。

    她名义上的丈夫拓跋颜正搂着身旁的温香软玉,漫不经心地摩挲手中酒杯。

    裴沉榆拢了拢衣衫,神色无波地拨动琴弦,如泣如诉的旋律在指尖缓缓流淌,一种难言的孤独凄凉倾泻而出。

    “谁说裴家人向来硬气?我看这位就娇软得很啊。”帐外有人调笑。

    拓跋颜半抬眼皮,散漫道:“软不软试试方知。”

    众人哄然大笑,这些曾在裴家手下吃过亏的将领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毫不掩饰其中的鄙薄不堪。

    裴沉榆假装听不懂异邦人的污言秽语,待一曲终毕自顾自地拉上帘子,这些年来她一向如此。

    那年拓跋颜奉其父王遗命携漠北军再度攻破岐恒关,却在关外答应大晟的求和。

    彼时裴家正被冠上谋反罪名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是拓跋颜点名要裴家姑娘和亲,救了她一命。

    别人只道她作为罪臣之女有幸册封公主和亲乌金是为荣光,却不知她不过是供拓跋颜蹂躏的玩物。

    裴沉榆微眯着眼,借着微弱火光撕开封缄的书信,一双浊目细细辨别纸上文字。

    “宁乌阏氏亲启,闻悉令堂作古,为之惨然,死者已矣,尚望节哀。”

    寥寥几笔扑灭裴沉榆残余的一丝希望,滚烫的眼泪簌簌滑落,诉不尽她的悲痛和凄苦。

    兄长、阿爹、阿娘都死了……天地之大,尽无裴家容身之地!

    外面的嬉笑声越来越响,毫不留情地摧残着裴沉榆的神经,让她更觉通体生寒。

    也罢,她本就不愿以这副模样苟活于世,便在阴曹地府和爹娘求个团圆吧!

    只恨此生未能洗刷裴家谋反的冤屈。

    裴沉榆思及此处,再也压不住喉间腥甜,一口鲜血瞬间洇透了昏黄纸张。

    ……

    裴沉榆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境沉浮,离合悲欢交错。

    长梦初醒,万物皆空。

    裴沉榆缓缓睁开倦怠双眼,只觉头疼欲裂意识昏沉。

    满室繁丽映入眼帘,地上遍铺暗花流云纹的绒毯,紫檀雕花床四角垂挂流苏香囊,昙花小榻上的鎏金熏炉做成螭兽模样,烟气袅袅嗅尽花香梨甜。

    这般陈设,分明是她住了十几年的闺房。

    裴沉榆猛地掀开藕色帐幔,赤脚走下床榻转到梳妆台前,仔细端详铜镜里的面容。

    镜中人眉如远山,目若寒星,未施粉黛仍肤白如雪。眉宇虽稍显稚嫩,却也不难料想日后是何等倾城之姿。

    是她,也不是她。

    她的面容早在黄沙吹拂下逐渐粗糙干枯,眼眸也因频繁落泪变得晦暗无光,自马背跌落后更是双腿断裂寸步难行,怎会是现在这般娇美灵秀模样?

    裴沉榆神色不变,心下却早已千回百转、倒海翻江,恍惚间铜镜应声碎裂。

    碎片划破她娇嫩的皮肤,鲜血四溅,清晰真实的痛感令她得以确定这一切并非梦境。

    或许是上苍心生怜悯,允她重活一次。

    裴沉榆心头酸楚,眼眶却是干涸的。前世流了太多眼泪,却是再也哭不出了。

    贴身丫鬟剪秋听见动静挑帘而入,瞧见自家姑娘只着寝衣坐在台前,忙担忧地关切道:“姑娘可是梦魇了?怎不多添件衣裳,若是受凉又需喝那腥苦的汤药。”

    裴沉榆定定地看着面前人,剪秋为人机敏灵巧,自幼伴她长大又事事为她着想,比起侍女来说更像是姐妹,却在前往和亲的路上意外身亡。

    现下剪秋仍是豆蔻梢头的年华,浑身洋溢着朝气,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剪秋将神色怔愣的裴沉榆扶回榻上,动作熟练地拿出布带药粉处理好伤口,又将室内收拾妥当。

    “姑娘日后可得当心些,要是留了疤痕可怎么嫁人?”

    裴沉榆静然聆听剪秋絮叨了一阵,已经许久无人对她这般关切。

    她想起前世那场改变裴家人命运之事,右手不由攥紧,玉石护指刺痛掌心,却远不及穿心蚀骨之痛。

    裴沉榆咽下漫天苦涩,哑声开口:“距贵妃娘娘寿宴还有多久?”

    “不足十天。”剪秋手中动作不停,“贵妃千秋,与民同乐。盛典期间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广偃楼前还会有盛大乐舞表演,可真是热闹至极。”

    是,这热闹非同凡响,没人比裴沉榆更清楚。

    景和十七年,宠冠后宫的殷贵妃三十寿辰。本该是君民同乐的繁华盛景,却因广偃楼前突现凶禽、贵妃受惊小产而仓皇收场。

    天子震怒,下令刑部彻查。最终全部疑点指向太子所献的龙涎香琥珀貔貅吊坠,太医院验明其中掺了一味招引异兽的赤虹。

    太子乃贵妃所出,自幼孝顺仁德,无疑是受小人蒙蔽构陷。刑部循着线索终于寻到幕后黑手——裴家。

    “裴穆被剥爵位怀恨在心,借夫人香贩身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其用心阴险, 甚属不堪。”

    “然君恩浩荡,念及裴家世代忠烈,尽职于皇室。除主犯裴穆斩首示众外,男丁充军流放女眷发卖为奴。罪女裴沉榆戴罪立功,敕封宁乌公主,赐婚乌金国王。”

    煊赫门庭,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滔天恨意随回忆涌上心头,裴沉榆暗自立下誓言。

    上一世,他们裴家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重来一世,她要做执棋之人,守护裴府安宁。

    “剪秋,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乏了。”裴沉榆轻揉眉心,柔声道。

    剪秋应声退下,不忘将门窗仔细关好。

    裴沉榆卧在榻上,却是毫无睡意。她将前世种种在脑海中反复回放,不愿错漏一丝细节。

    既然有幸重生到一切发生之前,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避免重蹈覆辙。

    她不会让裴家背上无妄罪名,也不会再远嫁塞外。

    只是若想完全抽身于权斗之外,还得从长计议……

    夜深露重,一阵浓烈的疲倦涌上来。裴沉榆睡意朦胧间梦见父亲执刑那日,手举刀落,血流遍地。四周围满曾受裴家护佑的黎民百姓,眼神中是浓烈的仇恨与愤怒。

    她猛地惊醒,雪白中衣已被冷汗沁湿。

    眼见自己还卧于锦被中,裴沉榆剧烈起伏的心跳逐渐平复,倏然间听见阿娘的声音。

    “榆儿醒了?”

    时隔多年,裴沉榆再次睁眼见到阿娘,千端万绪的委屈瞬间倾泄如洪,撕破了她强装的镇定。

    她一头扑进阿娘怀里,声音微微颤抖着:“阿娘,榆儿好想你啊。”

    “听秋丫头说榆儿做了噩梦?”宋夫人柔声道,“别怕,娘回来了,这次在泉州购置香料多耽误了些时日。”

    宋夫人边说着话边起身,想将炉中换成静心解郁的安神香。

    裴沉榆抱着宋夫人的胳膊不肯撒手,喃喃低语:“阿娘,不要离开我。”

    “好好好。”宋夫人连声应允,语气无奈又宠溺。

    她像儿时一样轻抚裴沉榆的发丝,又唤丫鬟半夏进来伺候小姐梳洗更衣。

    裴沉榆握住宋夫人的手,正色道:“阿娘,我有话跟你说。”

    “好,榆儿说吧。”宋夫人不禁跟着严肃起来。

    “阿娘……”裴沉榆张了张口,又陷入沉思之中。

    说什么?

    说她已活过一世死而复生?说裴家遭人陷害家破人亡?阿娘会作何感想?只怕会当她残梦未醒吧。

    “榆儿可是有了心上人?”宋夫人见女儿犹豫不定的模样,不由猜测:“如今你已是及笄之龄,也是时候商议婚嫁之事了。”

    裴沉榆在阿娘满脸笑意中回过神来,再三思索道:“阿娘,我想学制香,带我去铺里帮忙吧。”

    宋夫人只当她是一时兴起,婉言回绝:“制香可不似闺中技艺那般轻松。”

    “阿娘,宋氏制香手法处处都是讲究,若不早些授于女儿,这绝艺如何延传?”

    宋夫人怔愣片刻,她本打算从娘家亲族招个忠厚男子入赘打点生意,让榆儿安然享乐。现如今既然榆儿有意继承家业,那自是再好不过的。

    虽说榆儿自幼便喜欢舞刀弄枪,对于琴棋书画之类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愿意学也总不是坏事。

    这样想着,宋馥芝便应允了。

    裴沉榆松了口气,旁人若想陷害裴家,总归是鱼龙混杂的商铺最易下手,她须得时时紧盯。

    收拾妥当的裴沉榆跟着娘亲走过长廊庭院,裙裾过处皆是熟悉之景。她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波澜,若无其事地迈进门槛。

    “榆儿,你今日起的这般早。”裴穆眉眼含笑地挥挥手,示意她坐近些。

    “爹!”裴沉榆脆声唤道,心间涩痛刺得她眼眶发胀。

    恰逢此时,身着青衫的裴沉竹阔步踏入凝香厅内,对座上高堂拱手长揖道:“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裴沉榆亦向兄长俯身行礼,唇边微笑如春风拂面。

    裴沉竹颔首回应,心下却是颇为意外,他与这位古灵精怪的小妹向来谈不上亲近。

    裴穆共有儿女四人,其中长子长女乃原配所出,次女是姨娘所出。原配正妻出身于名门望族清河崔氏,因病逝世后主母之位空缺多年。

    景和元年,漠北军队来犯,朔国新皇御驾亲征却兵败岐恒关。龙骧将军裴穆因护驾不力被革职贬为庶民,是薰玉堂老板出银钱打点才免于皮肉之灾。

    次年裴穆续娶宋老板之女宋馥芝,生了幼女裴沉榆。

    宋夫人将几位儿女视如己出,吃穿用度未曾有所慢待,关系也算是融洽。

    而前世裴沉榆只觉兄长一副文人做派无趣得很,后来方知他志在入朝为官光复裴家门楣。

    如今裴沉竹年方二十便考中举人,假以时日定是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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