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祥运11年的春天,连天气都透着古怪。

    满城樱花都已开了大半,却忽然一夜朔风,竟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甄士则望着院中昨日还开得煊煊赫赫,宛如一团云霞般盛大灿烂的樱花,转眼竟零落一地,不由越发感伤。

    倒是夫人俞氏转忧为笑。她望着院子里追着雪花、开心得又蹦又跳的女儿玉京,道:“玉儿到底是小孩儿心性,见着下雪竟高兴得这样。”

    她转眸,见夫君仍是愁眉深锁,便劝道:“此次回上京赴任之事,既已无可推脱,老爷还须宽心些才是。”

    甄士则摇摇头:“士明已是兄弟子侄中最为圆滑机敏的,他一病殁,除了我这个老头子,也无人可替。”

    他说着,深深叹息一声,“这些年,甄氏一门,死的死,病的病,人才凋零得差不多了。”

    他黯然的目光落在院子里与侍女玩得正开心的小女儿身上。

    俞夫人知道丈夫心思,她夫妇子息不旺,膝下只得玉京一个独女。偏这女儿娇憨贪玩,不肯跟着父亲学习天文术数,反倒缠着母家要学巫祝乐舞,还说什么,“反正都是装神弄鬼,这个不是更好唬人么”,生生把甄士则气出病来。

    “玉儿,过来!”甄士则沉着脸唤一声。

    甄玉京年下刚刚过完生辰,足足十三岁。

    一头乌发如墨玉披缎,沉甸甸地编紧了,挽作双髻。因还在六叔丧期,她发髻上并未佩戴首饰,只系了两条玉白缎带,额前的刘海儿叫雪水濡湿,贴在面上,越发显得肤色胜雪,如玉生光。

    虽则年未及笄,可玉京的美貌早已传遍沂安的大街小巷,就连更远的东都洛阳都不时有贵夫人前来相看。

    见到女儿天真烂漫、玉雪美丽,甄士则隐隐担忧的同时,也颇觉骄傲,心里一肚子的气,莫名便消解了些。

    “爹爹唤我?”玉京笑嘻嘻地跑来,先朝父母一礼:“爹爹,阿娘。”

    俞夫人一见着爱女笑容都快要溢出来,她张开手臂,揽住女儿,用丝绢替她擦着发鬓上的雪水。

    甄士则勉强维持着不悦的神色问:“前日叫你背的《中天星占》,背得如何了?不要见天只是贪玩!”

    一听到背书,玉京登时像活泼泼的小花给霜打了似的,整个人都蔫下来。

    她半躲到俞氏身后,小声叽哝:“舅公的星占,我是背得的呀。反正都是星占……”

    “胡闹!”甄士则果断斥断她的话,她所谓的“舅公的星占”,那个哪能叫星占!那明明就是巫法算命!

    “好,好,你可真出息!”甄士则气得吹胡子瞪眼。

    玉京见父亲让自己气得脸都红了,生怕有个好歹,连忙双膝一屈就跪在木廊上,口里诚挚请罪:“女儿知错了,父亲别动怒,女儿这就好好用功背书去!”

    她说着,利落地爬起身一溜烟儿便跑掉,很快,便听见堂后书斋传来甄玉京字正腔圆的朗朗读书声:

    “北极五星,北辰为尊。三光迭耀,极星不移,故谓之‘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廊下,俞氏转眸,瞧着丈夫又气极又无奈的神色,噗哧一声笑了。

    “你呀,也别总盯她功课,你早知她修不了这门学问,何必与她置气?气坏了身子我和玉儿指望谁去?”

    甄士则只剩叹气,其实他如何不知女儿性子跳脱,根本静不下心修养学问,可她毕竟是乐浪甄氏的传人,当年先祖一本《问星》震撼海内,被本朝祖帝恭请出山,拜为国师,之后世代掌司天监监正之职,到他这里,已是十有三代。

    十余年前,他因上报星占得罪了皇后,皇后派人悄悄来传话,要他照她的意思修改星图重报星占,他如何肯依?若天意天象都能任意毁改,那天下还有什么是强权不能践踏的?

    甄士则婉拒了来使,却也成为皇后的眼中钉。皇后家族世代高门,势力庞大,朝中更有数不清的捧高踩低的小人,甄士则虽也有国师身份,可早已不复先祖当年威权。

    当今皇上远望汉武,学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过是不敢有违祖帝训令,这才给他一个司天监监正为职,实则对星占毫不看重。

    朝中那些人精哪个不知?见他得罪皇后,无不明明暗暗地给他穿小鞋、使绊子,他实在抵力不过,最后只得辞官归家。

    只是本朝立国以来,司天监监正之职,悉出乐浪甄氏。就算皇后不悦,甄氏也畏其为龙潭虎穴,可拗不过皇命诏令,甄士则辞官之前,还是只得荐了六弟继任。

    六弟甄士明是族内最聪明机警的,为人也比他圆融,本想或能保身。

    谁知……

    “老爷也莫要过于忧心,你好歹还有我这个帮手呢。”俞氏宽慰他道:“行前我会再占一卦,看看吉凶再议。”

    甄士则知道妻子出身越族俞氏,以筮卜卦,正是俞氏的看家本领。她既这样说了,便等她卜上一卦不迟。

    夫妇俩又说了些闲话,甄士则还有族中俗务要处理,便先出了门去。

    玉京在后院,一边诵书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动静。好容易捱到父亲出门,便立即放下书本,蹦蹦跳跳地来到前院,准备偎进母亲怀里撒个娇。

    可谁知过来一瞧,母亲正端坐在堂前,焚香卜卦。

    玉京不敢打扰,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边等待。

    相比于甄氏的家学占星,玉京其实更偏爱母亲越秀俞氏的占卦之术。可父亲总说这是微末小技,不肯让她学习。

    俞氏静心祈祷后,将手中龟甲猛地掷在香案上。

    那是她所有陪嫁中最贵重的一件,越海龟甲,形如指盖,色如琥珀,此时三开伏启,显示一个明夷之卦。

    俞氏心里不免一沉。

    明夷之卦,暗主下蔽,离火明于坤下。实在算不得一个吉兆。

    “母亲为何叹气?”玉京见俞氏愁眉深锁,不由心疼地偎过来。

    俞氏就手搂了女儿,向她析解卦相,却也怕她担忧,只拣了好的来说:“虽是明夷,却是个泰卦。爻辞云‘夷于左股’,需防邪僻之徒。又云‘有拯,马壮吉’,或是交午运为佳,或逢午马有吉。倒也不算太差。”

    玉京想了想,问:“爹爹得到这个卦,只怕更不想进京了呢?”

    俞氏无奈一笑,抬手抚着女儿乌黑的鬓发,道:“皇上亲自下了诏令,怎可违背?”她说着,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这卦相倒也罢了。只是此去非时,圣人道,‘防祸于先,知而慎行’,明知蹈祸,却身赴之,总是叫人不安呐。”

    玉京安慰似地搂住俞夫人,过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可是阿娘,咱家不是世袭国师吗?”

    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郑重道:“小时候爹爹就教我,‘既为国师,在国,则护国持正;在民,则为民请命’。”

    她望向香案上的卦相:

    “如今,这明夷之卦,喻示暗主下蔽,天下不宁。可正因如此,国师府才更应该蹈身入局。离火在下,总有一天,要破除黑暗,成就光明。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身为国师,难道不是最该成为这一簇光明之火吗?”

    入夜,俞夫人将玉京的话说与甄士则听,末了叹道:“玉儿的见识,实在已经越过你我。咱们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甄士则也有些动容。

    玉京的那句话,正是祖父当年为他开蒙时所说。后来玉京开蒙,他也照原样念了一遍。其实心中并不认同。

    黑暗的朝堂、腐烂的败政,好人无钱便污罪流放,恶人使钱便逍遥法外。人心,已经阴暗不堪一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失望到辞官回乡。

    最该成为这一簇光明之火的人……吗。

    “不知天高地厚!”甄士则重重地哼了一声,背朝老妻,掀被躺下。

    俞夫人不知他何意,正想再劝,却听丈夫闷声道:“早些安置。”甄士则像是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辗转翻了个身才又道:

    “明日便交二月。后日族中祭社,过了耕节,便开始收拾行李北上吧。”

    -

    一连好几天,全家老少都在为进京忙进忙出。

    打点完行李箱笼,雇下舟船,便只待行期了。

    最高兴的是甄玉京,最近父亲忙于交代族中事务,根本顾不上查问她的功课,母亲更是忙得脚不点地,连教养嬷嬷都没工夫约束她,她便成了阖府之内最逍遥的人物。

    这一天,听说父亲在京城的至交好友魏大人要经过沂安,顺道来看望,一大早,母亲便打发管家福叔到码头去迎。

    这位魏大人算是甄士则早年在朝内少有的知交好友,甄士则辞官回乡这十年,魏府的女眷多次来沂安团聚玩耍,她家的四姑娘更是玉京的闺中好友。

    得知魏家二伯要来,玉京高兴得一刻也坐不住,缠磨着福叔驾了安车出门,定要自己亲自去迎。

    沂安城不算大,但临着富春江,城外三四个水陆码头,商货繁集,人烟茂盛,是东都附近有名的繁华热闹之处。

    福叔驾着车一路行过安盛街,刚出了正阳门,便见前头车马拥挤,嘈嘈嚷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福叔知道玉京惯喜欢看热闹,忙朝帘内低声劝诫:“姐儿,魏大人恐怕就快到了,咱们别瞧这边热闹,改走边道先去接人,可别……”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见玉京钻出帘来,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灵活一转,便将前头热闹尽收眼底。

    “小橙,快快,随我到前面去!”

    婢女橙叶从帘后钻出来,一脸为难地看向福叔。

    福叔正瞪眼欲阻,可余光瞥见那边的小祖宗已经扒着车辕溜下车了。福叔无奈,只好大手一摆令女儿:“快去跟着姐儿!”

    大夏王朝民俗开放,中原世道太平,并不限制闺阁女子出行,加之玉京年纪尚小,性子又跳脱爱动,平日没少溜出门玩耍。甄士则夫妇爱女心切,除了叫嬷嬷丫鬟跟紧保护,倒也没有严加约束,以致玉京在沂安颇结交了些狐朋狗友。

    此时,甄玉京便是远远瞥见自己的狗友之一苟世安,提着裙子便朝他飞奔过去。

    苟世安是城东保安堂苟掌柜家的三小子,此时他正带着一帮伙计对着路中央的一只“麻袋”拳脚相加。

    就因为这伙人占了道,害得前后几辆拉货的车马头对头挤住,一时竟都动弹不得。

    “我呸!不长眼的小毛贼!偷东西偷到爷爷府上来了!”苟世安像是受了伤,额边蜿蜒出两行鲜血,两手捂着头兀自大骂:

    “你们给我狠狠的打!把他给我往死里打!”

    苟世安指挥伙计,可伙计们似乎已经踢打了一阵子,正吁吁喘气,苟世安越看越气,扒开挡在他前面的两个伙计,自己骂骂咧咧地挤进去。

    被围在里面的“麻袋”身上已不知挨了多少踢踹,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粗布衣上,尽是灰仆仆的脚印子。他看起来年纪也不大,一头蓬乱的头发,两手紧抱着头,蜷着身子一动也不动,竟像是死了一般。

    难怪伙计们都不敢再打了。

    可苟世安还不解气,先上去一脚,骂道:“小毛贼!上回来偷我家好心放了你,你倒得意了!我今儿非卸了你两只手,看你还偷!”

    他越骂越气,竟伸手从洒金羊皮靴的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举高了便朝那少年手臂扎上去。

    甄玉京爬在旁边一辆大车上看热闹,一见要出人命,正要跳起来阻拦狗友,可眼中只见半空里寒光一闪,那柄匕首竟莫名其妙便飞出人丛,“当”地一声砸在路边的磨盘上。

    而刚刚还扬言要废人家双手的狗友,却被地上的麻袋一跃而起,反手一臂格住他咽喉。

    麻袋少年显然手上有功夫,苟世安被他扼住咽喉,竟呜呜地叫不出声来。

    众伙计一见小主人被贼人拿了,原想一涌而上,可那麻袋少年凶狠地一紧手臂,苟世安登时便白眼一翻身子都像要软下来。众人吓得呜呼一声散开一圈,外围有人见事情闹大,忙跑到城下的大柳树上敲锣报官。

    这里离城楼很近,万一城上官兵要管这桩闲事,马上就能刀箭加身。

    麻袋少年急欲脱身,一把拖起苟世安,一手指着围观的众人哑着嗓子低喝:“都让开!不然立刻杀了他!”

    可这会儿围观的尽是外埠人,与苟世安无亲无故,谁管他死活?只管堆成肉墙一般,喊一声便挪一挪。

    眼看苟世安被他扼得白眼翻起,两腿间的绸裤都湿了一大片,甄玉京急得没法,忽然眼珠一转,从小巧的腰袋里取出一支细小玉瓶,内有一管金黄蜜液。

    玉京站在车顶上,拔了玉塞,就手扬洒,蜜液点点落在看热闹的人群头上。

    她一扬完蜜便缩身溜到车下,见有条僻静巷道便忙钻进去,站在墙影内扣指念诀。

    “召蜂引”是母舅家驯斥群蜂的古老法诀,因她总喜欢溜出门玩,舅公便教了她这个招术,关键时刻用以自保。

    果然,养在她家大槐树上的群蜂极快引诀而来,遁着蜜味乌压压地便盖过去。

    看热闹的人群骤遭蜂击,哪里还敢片刻停顿,登时尖叫轰然而散。

    玉京得意地背着两手在暗处瞧热闹,忽然间,一条黑影从她身边一掠而过。

    疾风带起她白绫裙的衣摆,几乎拂上面颊。

    玉京下意识地转身望去,却见那人也突然在前面停步,回过头来。

    果然是那个麻袋少年。

    他蓬头垢面,脸脏得根本瞧不清面目,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炬,极为摄人。

    玉京见多了奇人异士,也不惧他,坦然与他对望着。反是那人,视线一触即收,飞快拧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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