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意料之中,这个节目如去年一样在初选被筛下来,参演人员全都一脸喜色,只有黎清嘉将上扬的嘴角压了又压,准备在班主任面前乖乖挨训。

    这时候就恨自己不是个会插科打挥的男生,否则嘻嘻哈哈儿句就过去了。

    班主任絮絮叨叨说了近半小时,他只当耳边一阵风,吹过就散了。谷遥珺在他后一个等着面批,他离开办公室老远还能听到班主任训她的声音,语气比面对他时重很多。

    但之后问她班主任说了什么,她用指尖挠了挠额头,答道:“忘了。”

    一场秋雨将校庆晚会和它的观众锁在略显拥挤的体育馆内。空气闷又混浊,雨点轻轻敲着塑料棚,开幕式的废话冗长,让他禁不住地眼皮打架,

    谷遥珺在身后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背,“班长,我去下厕所。”黎清嘉“嗯”了一声。

    她说的“一下”大概有半个小时那么长,再见她时,她在主持人报幕之后登场,带着吉他,扎着斜马尾,脸上带着妆,和一贯吊儿郎当,笑意浅浅的神情,扫了眼台下。

    怪不得挨骂,原来是叛变到了十班的节目里。

    黎清嘉不自觉地绷直了背,看向恣意又神采飞扬,与平时大不相同又没什么不同的她。

    演唱的曲目是《裙下之臣》,粤语歌。转校之前,她一直在广东生活。

    也许是为了应和主题,她穿了长裙。裙身是明妍的黄色,像向日葵,像银杏叶,炽热的,野蛮的,将舞台灯光柔柔地聚在上方的;卡其色的裙边晃出海浪的波迹。真不知道是哪来的风。四面八方而来的风。是海风吗?不清楚。它吻着谷遥珺的裙摆,飞旋,飘荡,又裹着惊艳融进他的眼睛里,撞入他的胸膛。

    他开始确定自己喜欢她。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为这个发现而感到小小的欣喜,看见谷遥珺抬手,和她的搭档陆明轩轻轻碰拳时,又有些小小的酸涩。

    不久后,他从身后同学们的欢呼中判断出她回到了座位上,接着听到了她回应朋友们对她的夸赞——真是一点也不谦虚。

    她撕开零食的包装袋,在附近传过一轮后,才戳戳他的背,问他要不要吃。

    黎清嘉转过半个身子看她。

    她身后有无数支荧光棒在空中挥舞,而只有映入她眼里的细碎的光,在淡棕色的瞳中令人目眩地闪动。

    6

    知道自己的心意后,连正常交流都变得很困难。

    比方说给她讲解一道题目,上下两片唇偶尔会断开与大脑的连接,磕磕绊绊地发出意思错乱的音节。

    到最后谷遥珺往往会顶着疑惑的表情说“我懂了”,然后把这道她根本不懂的题目抛到脑后。

    反倒是黎清嘉比她还要上心,嘴上说不清楚,就给她写了带解题思路的纸条。谷遥珺看了之后,仍是一脸茫然。

    她的成绩非常稳定,换句话说是毫无起色,但她丝毫不着急,在阶段考成绩下来,所有人都挤到黎清嘉座位边看成绩单时,她在一旁头也不抬地往本子上画画。

    黎清嘉最先把她的成绩条剪下来给她,斟酌着开口:“你退步了好多名……”“当然啦。"她用四指按住本子中部,拇指在边缘一划,页页纸张飞速地落下,在他眼前呈现出黑火柴人与红火柴人刀光剑影的对决,“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上次考试我不会的选择题全蒙对了,这次不退步才怪呢。”

    她转学之前的成绩明明挺优秀,因此被分到了尖子班,但是现在……真的不是被掉包了吗?

    黎清嘉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不要……再努力一点?”

    “才不。”谷遥珺的表情忽而严肃,“不瞒你说,其实我得了一种一学习就会睡着的怪病。”

    黎清嘉:“……”也不无道理,毕竟她每节课都打嗑睡。

    “好吧。其实我是觉得,分数够用就行。"她耸了耸肩,望着天花板上吊着的呼啦啦响的风扇,“我这个成绩,差不多就能上我想去的大学了——这风扇什么时候修好的?”

    黎清嘉无视了她转移的话题,问:“你想去的大学?是哪所?”她瞥了他一眼,“在西藏,你肯定不认识啦。”

    她如此说,语气散漫,眼里既没有什么向往的光,语气也谈不上多么志在必得,仿佛那不是目标,而是已定的去向。

    “清嘉,我打算请你爷爷帮忙,让你去国外读大学,你同意吗?”

    黎清嘉心里轻嗤一声,然后又觉得自己太怯弱,于是把嗤声放到明面上,并道:“我不同意就不去了吗?”

    母亲有些惊讶,放下筷子:“你现在是这么对妈妈说话吗?”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听话的,现在作业不好好做,总是玩手机,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还和妈妈顶嘴,你怎么了?”

    她自言自语:“我问了你班主任了,你最近有了同桌,还是个女生——”她突然问:“你是不是早恋了?”

    黎清嘉没想到他母亲会绕到这方面上,没能及时维持一个完美的表情澄清,还有一个原因是,“早恋”确实是戳到他心坎上了,他确实是想,所以心虚。

    母亲冷笑:“还真是。她把你教坏了。我现在就打电话问问她怎么好意思。”

    黎清嘉一瞬间头皮发麻。她怎么还有谷遥珺的联系方式!他起身想去抢她的手机,同时内心破罐子破摔般自嘲:他还没有她的号码呢。

    父亲看热闹不嫌事大,帮忙拦着他。

    母亲动作很快,在备忘录找出号码拨通,好像这个动作已经演练了数遍。

    “喂?”谷遥珺接通了。

    母亲立即质问:“谷遥珺,是吗?你为什么和我儿子早恋?你……”

    谷遥珺打断她:“神经。”

    母亲愣了,“……你就这么和长辈说话?你家长怎么教你的?”

    谷遥珺:“我不知道你是打错人了还是怎样,总之你先管好你自己,少来发神经。”然后挂断。

    父亲和母亲都为战局结束之快而懵然,黎清嘉则将自己划到谷遥珺的麾下,与她共享胜利的荣誉。

    之后则是阵阵难堪涌上心头。他沉默地夺过母亲的手机,把通话记录和联系人一并删除,沉默地去玄关处换鞋,出走时把门摔得震天响。

    刚刚那一瞬间他记住了谷遥珺的号码。

    他没有过多犹豫,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我是黎清嘉。那个,刚刚是我妈给你打的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她不是很礼貌,抱歉。”

    “啊?那不好意思,我还骂了她。”她问:“你们吵架了吗?”

    “不算是,不过我离家出走了。”

    谷遥珺惊叹:“好酷——”

    “哪里酷了……”他苦笑,“屋漏偏逢连夜雨,下雪了才发现没带伞。”

    他忽然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他那一事无成对孩子非打即骂的父亲,掌控欲强盛且细致得可怕的母亲,还有他们心心念念的遗产却落到了他头上的戏剧般的发展。她会安慰他的。收登记表的时候,他看到她父母两栏全为空白。她为什么转学,因为她父母吗?

    也许他们会同病相怜?

    谷遥珺一句话话打消了他的念头:“可能你妈妈只是误会你早恋了,你和她说清楚就好了。我以前和我妈妈吵架也是吃个饭或者睡一觉就和好了。”

    他知道她只是在真诚地提出建议,但那和谐的场景宛如真实地在他面前上演着,多看一眼就会刺到他。

    “不过我爸妈意外走了——你登记我信息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吧?所以刚刚你妈妈提到我家长时我生气了,说话可能不好听,不好意思。”

    谷遥珺又问:“你现在没地方可去的话,要不来我家?我家吃汤圆,甜汤圆。”

    7

    谷遥珺将另一把伞递给他,“你快成雪人了。”

    闻言,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动作很像游上岸后抖掉水珠的小动物,不怪她捂着嘴笑。

    小区门口离她家只有几步路,难为她为了门禁特意走一趟。心里闪过一个很自作多情的想法:或许她是想见他——然后迅速把这个念头掐灭。

    开门之后,谷遥珺蹬掉鞋子,换上棉拖,一手将钥匙丢在鞋柜上,另一手解下围巾,转头问他:“除了汤圆外还有饺子,不过不蘸醋,你想吃哪种?”

    完全是按她南方人的口味。

    “哦,没有别的拖鞋了,你就穿袜子可以吗?帮忙关下门。”

    厨房内有人嚷嚷:“你才回来!烫烫烫烫烫烫——让开!”

    等手上的一盘刚出炉的饺子成功在饭桌上着陆后,陆明轩甩着手,望向他们,朝客厅的方向努嘴:“阿姨刚刚回来了。”

    谷遥珺的表情在那瞬间变得有些冷,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却笑着问她:“怎么这副表情?我不就来晚了一点嘛。下雪了,路上摔了一跤。”

    她衣领上还残留着一小片雪。

    谷遥珺抿唇,不大情愿地开口问:“摔得严重吗?”

    “还好,没摔到嘴,还能陪你吃饭。”女人的目光扫过黎清嘉,俨然是女主人的口气;“你的朋友?来齐了就开始吃吧。”

    黎清嘉便把她对应为谷遥珺的监护人。

    他突然有一种见家长的无措感,一言不发地跟着其他人落座。

    到饭桌上则是两个阵营:女人向陆明轩分享异国旅行的经历,谷遥珺与他从学校活动聊到寒假安排,两派泾渭分明,空气中浮着细微的尴尬因子。

    餐后,谷遥珺洗碗,黎清嘉晚开口一秒,被陆明轩抢到副手的位置。

    女人含笑看着他,两道细眉弯弯,问:“我们聊聊好吗?别坐这儿,去沙发上。”

    让一个不擅言辞的人当陪聊,和无证上岗有什么区别?太不讲道理了。

    女人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别紧张,我也就差不多比你大一轮,还不能算家长。”他暗想:三年一代沟,面前横着四条沟,怎能不紧张。

    “我就是想问问,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之前——”女人的笑容稍敛,“之前我和她闹了点矛盾,她什么也不肯和我说。”

    黎清嘉无师自通这种问题的回答模板:“挺好的,和同学相处得很好,学习也很认真。”

    听到最后那句,女人忍不住嘴角上勾。她的口红的颜色与母亲肃穆的暗红相比要更明亮也更活泼,她的话也更加柔和,但意思是一样的:“是啊,这个年纪就该好好学习,其他事都得靠边站。”

    她盯着他,仿佛能看穿他心底的念头。

    谷遥珺送他离开。路上她稍稍抬伞,问他是要回家吗。

    有不知好歹的雪花趁机歇息在她额前的发上。

    他可以借此对她倒苦水,再顺着谈话向她提问,问她为什么想去西藏上大学,问她和她监护人之间怎么了,或者问她,邀请他来,到底是为了不那么尴尬所以多拉一个人,还是因为可怜他孤零零地走在街道上?

    但他只用一句“当然了”带过,不再说其它,笑着挥手和她告别。

    8

    新学期分班,谷遥珺不出意外地被分配到平行班。她给认识的朋友都送了小礼物,黎清嘉的是一个有银杏图案的钥匙扣。

    挂在书包拉链容易弄丢,黎清嘉把它放在上衣口袋里,但总是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摆弄。

    他默认了留学的事,单纯只是因为想离他们远点。他这么想的时候思绪延至谷遥珺——她会不会也是想逃远一点?

    被提前录取后他没有再去学校,使得与同班同学本就不热络的关系更加淡漠,但他还是主动承担起组织毕业聚会的任务,并且,假公济私,向谷遥珺发了邀请。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聊天了。谷遥珺回复得很快:OK。

    在谷遥珺进门并在他身旁坐下的这段时间,周围的哄笑声越来越大。

    原来他掩饰得不是很好。

    谷遥珺落座的动作僵了一瞬,手指抓紧了桌布。

    黎清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在饭后的休息时间,她悄悄问他:“可以走了吗?”

    顾不上等会还要主持游戏活动,黎清嘉连忙道:“我送你吧。”怕她拒绝,又说:“我正好也想回去了,反正留在这里也只能聊天。”

    谷遙珺:“我打算回家,顺路的话就一起走吧。”黎清嘉:“顺路的。”

    他有意放慢了脚步,确保自己能和她并肩。地面不再是实体,而是成了松软的,能在日光下蒸发的,犹如云朵一般的东西,步伐不稳,胸腔里跳跃的节拍也随之散乱无序,一个自生的意识在耳边大喊:再不说点什么就来不及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抱歉。”她轻轻地说,“我好像记错了,”她停下脚步,“你先走吧,我家不在这个方向。”

    “可是......”明明是在的。她拒绝得好含蓄。

    谷遥珺已笑着朝他挥手:“拜拜。路上小心。”

    他呆滞地点点头,过了斑马线,回身看她。她背向他,不知在给谁打电话。

    红灯亮起,长而连绵的车流一隔,就再也望不见了。

    终

    回国后他很快找到了工作,偶尔回家,定时给父母钱。知道真相后他们也发怒过,但最终明白他们已经老了,需要他的赡养,最终原谅了他的“任性”,并且尽力演出了温情脉脉的家庭氛围。

    他和谷遥珺互留着微信,只是没有给对方发过一条消息,她不经常发朋友圈,他自然无从得知她的近况。

    所以,此刻的不期而遇,真的是很难得的巧合。

    “嗯,四百二十三块。欸,是你啊。”谷遥珺将东西打包好递给他,视线交汇的瞬间终于认出了他,“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谷遥珺道:“一直都挺好的,最近刚从西藏回来。”

    黎清嘉调侃道:“刚回来就开店,确实过得挺好啊。”

    谷遥珺笑:“不是,帮朋友看店而已。我也只是回来看看,过几天就走啦,去环游世界。”

    黎清嘉听着她毫无阴霾的声音,猜想她早已穿过了经历的暴雨。

    而他还浸没在伴随一生的湿润中。

    那首《富士山下》他后来单曲循环了无数遍,直至对歌词比对旋律更烂熟于心。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他当然知道他不能将富士山私有,远远望过也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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