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街尾的银杏树下有一张黑色的长椅,适合下班后坐在上面看书,身边放一杯咖啡,等到光线不能支持他看清文字,差不多也错过了高峰期。
但是长椅总有客人,自带铺盖的流浪汉、玩累了的小孩,还有从树上空降的蚂蚁。
他习惯性地向那些客人行注目礼,不经意间发现角落的小店已经装修完毕,门口摆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爬满了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要不要去看看?红灯还有八秒而已。
他从风衣口袋拿出一枚圆片,向上抛,摊开手掌接住它。
塑料外壳经过许多次的摩挲已经褪色,很难分清正反面。它被他的掌纹一硌,扭身落在地上,喀拉喀拉地滚向店里。
1
距校庆还有一个多月,文娱委员因为敲定节目的问题与其他同学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辞职,不出意外班长作为万金油暂时接手职务。
他倒是也想辞职。他对班长这个职位没有太大感觉。偶尔以公谋私能为他带来一点好人缘,但烦人。
只是班主任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同意辞一个,父母知道了还会叨叨个不停。
他慢吞吞地往办公室走,总不能让班主任拉下脸亲自找他商量。
班主任在,旁边还站着一个面生的女生,“清嘉,你来得正好。”
好好好,又有活干。黎清嘉被这句话拖到她们身边,听班主任介绍:“这是刚转来我们班的新同学,她叫谷遥珺。你旁边不是空位吗?让她先坐着。”
不算空位,抽屉塞满发剩的资料,桌面是失物招领处。
班主任又向女生:“这是我们班班长黎清嘉。你的东西还放在楼下是不是?我让他帮你搬上来。”
走出办公室,谷遥珺左右张望,问:“楼梯在哪边来着?”
黎清嘉越过她走在前面,“你跟着我就好。”
谷遥珺快步跟上,笑着问他:“班长大人,能不能先和我透露一下班里的情况?”
黎清嘉:“我们班……挺好的。”不然还能怎么说。
谷遥珺:“……”
书和练习册不多,但她还有一个大背包,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沉沉地压着他的肩。
又一个拐弯,迎面冲过来一个男生,在他们面前险险刹车,他抬手向谷遥珺热情地打招呼:“嘿!”手腕上挂着的几个水瓶相互撞击,乒乓作响。
谷遥珺回应他:“哈!”
男生问谷遥珺:“搬书吗?要不要我帮你?”
谷遥珺:“你先去帮别人装水吧,大善人。”
黎清嘉绕过他们往上走,抓紧时间收拾他未来同桌的座位。
2
她的包里塞得满满的小说和杂志,怪不得这么重。黎清嘉提醒道:“学校规定不能看杂书,老师发现会没收的。”
“我知道,我会偷偷看的。”谷遥珺递给他一包饼干,“班长,你什么也不知道。”
一旦接受贿赂——黎清嘉看那亘在两人之间的大开着的背包碍眼,默默地拉好拉链,还是不放心,拿了件校服外套盖上。
班会课留了时间让谷遥珺上台作自我介绍。黎清嘉在底下偷摸做习题,结束的时候很给面子地送出掌声。不过记住了她的名字,“谷”是稻谷的谷,“遥”是遥远的遥,“珺”是王字旁加君子的君,念第四声;还有她粉笔字好丑。
班主任忘了让她回座位就开始了下一个话题:“咱们班的文娱委员因为一些原因辞任了,有没有同学想要补上这个位置的?”
一片静默,都看着被晾在讲台上的谷遥珺憋笑。
“或者有没有同学对节目有自己的一些意见和想法的,分享一下。”
谷遥珺举手:“我来我来!老师,我会弹吉他。”停顿了一下,她试探问:“唱情歌也没关系的吧?”
班主任皱眉,“这不行,选的歌曲要积极向上,而且你一个人在台上表演也太单调了,不如把机会留给更多同学,好吗?”
谷遥珺失望地“嗯”了一声。黎清嘉在心里同样失望地唉叹。
“那这样,这件事就全权交给班长,有什么问题课下找班长商量。然后我们来看看这几天的纪律扣分……”
黎清嘉的眼神又给到练习题。
“班长,”谷遥珺小声对他说话——没听到班主任让她回座位,她是自顾自下来的,或者会被打上目无师长的标签也说不定——黎清嘉的思绪被她的问题拖回来:“你打算搞什么节目啊?要不加我一个?我给你们伴奏也是可以的。”
“小品。”去年排练过但被淘汰的节目换个壳子搬上来就是了,这个班估计只有前文娱委员,还有眼前这个比较积极,既然如此何必他多费功夫。
谷遥珺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摆手:“那算了,我演技很烂的。”
3
当了半个月的同桌后,他们渐渐有了一些默契。她是走读生,每早给他捎两个包子,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加入晨练时间偷吃早餐的队伍。
评讲作文课一般会挑他的文章作为范文,他无聊,凑过去看她在干嘛。谷遥珺递过来带涂鸦的草稿纸,“猜猜这是谁?”
“……大大怪?”
“nonono,加个后缀。”
“大大怪将军?”
“在呢,”谷遥珺仰着下巴看他,“小小怪下士,有什么事吗?”
“……借本杂志看看。”
谷遥珺义正言辞拒绝:“班长,你可不能学坏啊。”
黎清嘉慢腾腾地举起手,给她足够拦截自己的时间,“老师,有人……”
谷遥珺抽出一本漫画打落他的手,“拿去,要是暴露了不许出卖本将军。”
黎清嘉接过来,“遵命。”
右边的窗帘没有拉好,在微风的拂动下晃出一道缝隙,一缕阳光划过他的眼睛,他往那边看过去,谷遥珺正转着手里的笔,另一手托着下巴。
也不管那点阳光怎么晃着眼睛。
正在搜寻下一张肖像画的主人公吧?
黎清嘉顺着她的目光将前面那些后脑勺浏览一遍,猜她会挑哪一个。
放国庆假,大部分人不急着回家,留在教室赶一会作业。黎清嘉习惯待一两个小时,避开放学高峰,只是留下的人太多,嘻嘻哈哈地打闹,其中就有他的同桌,这个向来第一个收拾书包冲出教室的人反常地留下了——虽然是在和后桌的两个人打扑克。
在不做难题的情况下他并不排斥噪音,但是现在——吵死了。
他无意识地将捕抓到的声音处理为实时战况:她是地主,她王炸出得太早了,她侥幸赢了。等反应过来,完形填空从第四题开始就顺着填错了一串。
他转过头要向她抱怨。
“谷遥珺,你好了没?”
那天碰见的男生单肩背着书包,靠着门框,目光牢牢盯着她,谷遥珺头也不抬,继续发牌,边说:“打完这把。”
男生走到她身后看她的牌,“你的牌真烂。”
谷遥珺:“要你管。”
然而她顺利地打完了手里的牌,两手一摊,“出完了。”
“什么?”一个女生叫道,“不是说你的牌不行吗?”
男生得意地摸着下巴:“不好意思,障眼法。”
谷遥珺更得意地笑:“牌烂的话我怎么敢叫地主啊?”
她俯下身去拿书包,男生趁机在她发间插进一片银杏叶。黎清嘉没有戴眼镜,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的黄色的影子。但是它太耀眼。
她突然转身,像是看着他说:“回去记得加我。”
他几乎要答应,身旁两道回应的声音响起,他愣了愣,下笔在下一题胡乱勾了一个C。
过了一会他问:“那是她男朋友吗?”
“不知道啊,”旁人回复道,“不过确实郎才女貌的。”
4
黎清嘉垂眸,眼里净有黑白二色,只在手指搭上琴键时,才多了暖调的色彩。
一串乐音在他指尖流泻而出。
他用余光扫了一下唯一的观众。周围静得凝结,空气沉沉地压下来,乐声则是划破凝冻的刃,切出锐利的角。
没有表情,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倒是叔叔婶婶接二连三地夸起来了,确实弹得好听,只是不能承认,要说些谦虚的话回过去,显得懂事。
刚刚弹的是哪首?他总是记不住名字,反正祖父喜欢,练好就是了。
后来祖父还是赞赏了一句,问起小辈的学习,父亲得以扬眉吐气,微微发福的身躯向前挺,好似肚子里面装的不再是酒水而是笔墨,“我也没怎么教过他,哈哈……”
姑姑接话:“清嘉是不是隔代遗传。爸爸小时候也这么聪明,什么都会。”
他忽然很想笑,沉浸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飘飘然中,挑衅地扫了这些长辈一眼,冷不然和祖父对上目光,好像脸上被灼穿一个洞,狼狈地低下头去。
笑意也僵住了。
他比他们多知道一件事。去年他生日,祖父把他叫到书房里,透露了遗嘱中的一部分。
他会给出一笔钱,但确切的继承人是黎清嘉。
黎清嘉并不奇怪。父亲在酒后打哈哈似的把他年轻时那些荒唐事都抖落了,祖父供不起他这个二世祖,和他断绝了关系,父亲也很硬气,一走了之。
后来有了孩子,不硬气了,巴巴地回来,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知道错了,好歹认了孙子。
黎清嘉夹在中间仿佛工具,他弹钢琴,他考第一,都是次要的,重要是把堂的表的兄弟姐妹比下去,在孙辈之中最有出息。
他很冷静地面对这份馈赠:“谢谢爷爷。但是,还是不要了。爸爸以前做了这么多错事,不应该再拿您的钱了。”
父亲在拼命讨好祖父的时候不知道他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这点让黎清嘉畅快地想大笑。
商场的钢琴放置在角落,加之周围的人不多,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并开始弹奏。
弹的是他最常弹的也是祖父最喜欢的曲子,他总是下意识地遗忘它的名字,作为小小的反抗。但是手指的动作无比流畅,他练习过很多次。
结束后有人在旁边轻轻地“哇”了一声。他立刻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想向她打招呼对方却先问:“是《富士山下》吗?”
“是的。”他想多说一点话好让回答不那么简单,于是补充说:“我爷爷喜欢听。”
“那你爷爷真有品味,我也喜欢。”谷遥珺冲他晃了晃提着的奶茶,“我买了两杯,你要来一杯吗?”
黎清嘉欣然应允。
“班长,你怎么把会弹钢琴这事藏着不说,早知道表演节目就该抓你去当壮丁。”
黎清嘉:“我弹得不好。”
谷遥珺也许是当他自谦,摆出一副不信的表情。
他还要再说什么,可有另一个人尚隔着一段距离就向她抱怨:“奶茶为什么不买我的份?”
谷遥珺怼回去:“你自己不会买?”
他忘了思考什么情况下她才会买两杯奶茶,低头向地面讪讪地笑了一下。
对方是上次的男生。黎清嘉在课间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八卦,便知道了他的名字,陆明轩。
谷遥珺自觉开始介绍:“这我同桌。”她又向黎清嘉说道:“这是我发小。”
陆明轩满脸笑容,要不是提着一大袋薯片,可能就要过来和他握手:“年级第一啊,久仰久仰。”
黎清嘉礼貌微笑,然后说:“我先回去了。”
尚未走远就听到陆明轩压低声音问:“学霸都这么高冷吗?”
谷遥珺回答:“不是啊,学校里他还经常和我说话呢。可能是心情不好吧。”